劉扶光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我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麼重罪。”
他的話,一千句一萬句晏歡都認,唯獨這一句,晏歡不肯認。
兩人進到客棧,劉扶光包下一間廂房。
不是他樂意與晏歡同處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棧的房間,晏歡也會偷偷賴在他床下不走,與其這樣,不如一步到位。
晏歡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對劉扶光提議:“不如我將城主直接拘來此處,迷魂而已,保管讓他吐得干干凈凈。”
劉扶光否決了這個更加輕松簡便的提議,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歷練,同樣遇到過許多玄奧棘手的情況。有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是不可靠的敘事者,因為那些發自內心的證詞,往往會使事態變得更加復雜。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應,由自己來找出其中的蛛絲馬跡。”
晏歡明白了他的意思。
龍神再指揮一枚金人,這次,金人脫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將苦主打暈后塞進地窖,就此換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觀,然后縱身一躍,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門上。
城主府遠離喧囂,外圍筑著層層高聳的朱墻,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臟地帶,往來巡查的士兵侍衛,比蟻巢的螞蟻還多,別說尋常平民,就是瘦小的貓貓狗狗,也不能跳進里頭。如今,一具紅如果肉,鮮血淋淋的死尸,就掛在那富麗堂皇,頗有氣派的大門上頭,被發現的時候,將數名成年男子嚇得當場失禁。
第二起兇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圍了客棧,大肆搜查“白衣人與黑衣人”的行蹤。
劉扶光神態平靜,約束著一個笑意盈盈的晏歡,同去面見了宛城的都尉。
來時氣勢洶洶,然而,都尉親自上前審問,過不了三言兩語,他便深深折服于二人的學識與氣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無珠來。
“真人!請真人務必隨我進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區區兇案,也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著劉扶光,只覺那黑衣男子的氣場令人雙股打顫,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顧盼之間卻如一名尊貴王孫,周身的氣場又無比平易近人。從他口中吐露的話,字字句句,皆如春風拂面,沒有不使人心悅誠服的,只想讓人把心肝也歡欣雀躍地掏出來,好對他展示那赤誠通紅的顏色。
晏歡冷眼睨這名頻頻失態,差點痛哭流涕起來的男人。
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態畢露,實在令他不悅。
劉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煩請都尉替我們引見一二罷。”
當他們見到宛城城主的時候,連晏歡都難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對方一眼。
“像個癆鬼,”晏歡輕聲說,“而且,不是普通的癆鬼,是被八百條野狐輪番掏干后的癆鬼。”
劉扶光不理會他,在他的視線中,城主枯坐于美輪美奐,四處陳設水晶銀鏡的玲瓏宮殿,就像金玉棺槨中的一具萎縮陳尸,保管完好的皮膚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現出一種脆弱的舊紙觸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層干碎屑。
面上黑氣之重,以致淹沒五官。
宮室華美錦簇,精美的大鏡高懸各邊,卻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舉薦了兩位先生,”城主瞇著眼睛,慢吞吞地開口,語氣仿佛夢囈,態度倒是謙和,“倘若二位能偵破這起連環兇案,宛城上下,都會感念你們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謝……”
劉扶光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面貌,殿中侍者眾多,鏡面里人影綽綽,唯獨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麼頭緒?”城主問。
劉扶光道:“世間奇詭怪事,許多遠超常人能及之力。這兩起兇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確實不是人做的,是至惡在恐嚇你們罷了。
城主點點頭,頗為認同:“先生說得是啊……現下兇案頻發,兇手的所作所為,簡直冷血至極、毫無人性,令我等心寒齒顫……”
他沉默片刻,又問:“依先生之見,能做下這等惡事的,究竟是何物?”
劉扶光無奈一笑,先糊弄道:“或為妖魔,或為兇鬼,抑或地脈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陰陽二氣開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經安穩了許多年,圣宗治下,更是歲和時豐。據我所觀,四海內外,連個冤案都看不見。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歡目光譏諷,他怕自己冒然笑出聲來,便在劉扶光身后,用手指悄悄摸著他衣角上細密的紋路。于是一瞬之間,歡喜再次脹滿他的胸膛,將他從至惡,重新變成了一個心滿意足,愿對一切寬容相待的男人。
劉扶光心中微微一動,他直視城主的眼睛,說:“海面平直,細微處仍有浪花涌動。
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風波永定。”
看著劉扶光的雙目,城主夢游般的神情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