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卜算的問題,往往越篤定越好,譬如兇吉之問,是否之問,倘若你提出一個含糊莫測的問題,那麼得到的回答,也必定是含糊莫測的。
周易記下了每一次的銅錢圖樣,在心里默算。
他的額上沁出細汗,真仙沉默片刻,道:“您所問的事,兇吉難辨,過程必定坎坷艱難。”
劉扶光眉梢一挑。
“起先,有顛覆之兆,前路蒙陰蔽霧、撲朔迷離,”周易額上的汗越出越多,“但……假若選擇得當,便會有如路行坦途,最終相安無事。”
劉扶光的挑眉,變成了皺眉。
“沒了。”周易睜開眼睛,渾身上下俱是濕淋淋的,宛如剛從水里撈出來。
劉扶光道:“就這樣。”
“就這樣。”周易一攤手,無奈地說,“敝人畢竟只是個小小仙仆,不是真神,再想算多,也算不出來了。”
得到了簡短的回答,劉扶光的心情卻不能安定。周易只說了“選擇得當”的結果,要是選擇失當呢?行差踏錯一步,面前是否就是萬丈深淵了?
“多謝真仙,”劉扶光低聲道,“您幫了我一個大忙,卜卦的酬資,我也是知曉規矩的。”
他取過一支玉瓶,以雙手贈予周易。
“此物并非財帛至寶,亦非不上心的低廉之物,乃是東沼名產,請您笑納。”
周易接過玉瓶,拔開瓶塞,聞見馥郁沁人的酒香,眼前一亮,先說了聲“好酒”,再望眼一瞧,唯見其間的酒液猶如一塊凝固的顫巍金凍,在瓶中折射波蕩,搖著耀目的流光。
“金波釀?”周易不禁喜笑顏開,“封存六千年,如今可算是現世了!”
“隨喝隨取,”劉扶光微微笑道,“只要您樂意享用,東沼境內的金波釀,就任您挑選。
”
周易哈哈一笑,起身拜過。
“只是,”臨走前,他猶豫片刻,“要是龍神知曉我來過……”
“我會幫您,”劉扶光道,“必定不會讓他胡亂叨擾的。”
放下一塊大石頭,周易這才放下心來,徹底揮別了劉扶光,但返程的時候,少不得還得再被成宗和熙姬攙一段路。
指尖仍然殘存著銅錢斑駁不平的觸感,劉扶光捻著食指,不禁蹙眉沉思。
如此又過數月,這一次,晏歡耗費的時間,比第一回 還要漫長。世間似乎已經有了回暖的跡象,當龍神看似安然無恙地走進宮室時,就連坐在床邊的劉齊章,都聞到了那股火燒火燎的焦灼之息。
生平第一次,晏歡體會到了“勞累”的滋味。
他累了,力量的過度消耗,以及身軀的過度折損,都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乏力。但是,當他走進宮殿的那一刻,他還是聞到了一股頑固不化,屬于真仙的臭味。
哪個仙人來了這里?
怒火即將無窮無盡地上涌,晏歡心念一轉,又不氣了。
不,沒有哪個仙人還會這樣愚蠢,膽敢深入東沼,冒然面見扶光。因為死亡和痛苦的折磨,已經叫那些真仙深刻銘記,他是自己唯一觸之即死的逆鱗。
那麼,仙人膽敢踏入這里而無所畏懼的倚仗,就是卿卿親自邀請了他……
思及此處,晏歡不由轉怒為喜。
——卿卿私下面見了真仙,他要做什麼呢?
充滿期盼的遐想,有一剎那充斥了龍神的腦海。
——是要趁我虛弱之際設計報復,要推翻我,還是向仙人求證我的弱點,打算使我一擊重傷?
啊,真要這樣,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會把身軀蜿蜒著伏在他的腳下,再袒露淋漓猙獰的傷口,用我的血將他淹沒,然后我就對他搖尾乞憐,說盡天下最可憐、最卑賤的話。
做了這種恨意濃烈的事,他總算不能再無視我、忽略我了!
他正浮想聯翩,劉扶光抬起眼睛,本欲平淡地掃過他一下,但轉向晏歡時,目光卻就此定住。
在他的視野里,晏歡的真身已經完全……不,不能說完全燒化了。那九目中的四目,已然變成了半熔玻璃的形態,脹著晶亮的赤膿,巨大的瞳仁凝固在歪歪扭扭的位置,仿佛某種最驚悚的工藝品。組成身軀的漆黑觸須,同樣夾雜著一半熄滅的灰、一半熾熱的紅。
在這樣搖搖欲墜的真身上,他用于偽裝的皮囊仍舊無缺無瑕,維持著神祇的虛美與威嚴。
“我……我回來了!”望見劉扶光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晏歡真是激動地渾身發抖,他正想快步走過去,又記起自己一身不滅的真火熱氣,害怕烤著劉扶光,一步未走,倒在原地急地轉了好幾圈。
劉扶光默然不語,只是瞧著晏歡。
劉齊章身為兄長,原來也沒有好臉色給晏歡,然而,此刻的氣氛如此微妙……人們說一個人的眼神厲害,通常都會用“眼如鉤”來形容,可他親眼所見,小弟的眼神委實比鉤子還夸張,如同一根無形不響的狗鏈,往那頭孽龍身上一甩,就把對方變成了只會在原地團團轉的白癡。
他左瞄瞄,右瞧瞧,既發不出聲說話,也不知道要怎麼打破這種叫人坐如針氈的氛圍,只好一下張嘴,一下閉嘴,像只吐泡泡的魚。
而晏歡呢?
晏歡何止成了“只會團團轉的白癡”,他簡直就是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