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他便再度高高興興地守在藥缶邊上,那點急躁、消沉的情緒,就像噴進酷烈火獄里的一簇水花,頃刻不見了蹤影。
接近三個月,準確來說,是八十一天之后,晏歡再度動身,前往虛空中的世界海。
因為大日再度朝湯谷而來,他要繼續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讓太陽恢復原有的樣貌。
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功業,盡管他的傷還未好全,龍角也仍是碎著的模樣,但除了他,這事還有誰能做?況且,看著劉扶光一日好過一日的身體——盡管這事于他并無任何好處,晏歡還是感到強烈的、喜孜孜的甜意,使他分外想要情不自禁地化作真身,再翻滾著用力搖一搖尾巴。
于是,他依著上次的處置方法,先備下一批事先熬好的藥,再找到熙王后,對她做出一番囑咐之后,便現出龍的原形,離開了湯谷的范疇。
晏歡前腳剛走,劉扶光后腳就從床上麻利地爬起來,對熙王后低語道:“母后,請您幫我找一個人,邀他來我這里小敘片刻。”
熙姬抬起頭,她很詫異,這麼長時間,劉扶光還是第一次流露出要與外界溝通的意向,她問:“琢郎,你要召誰?”
“周易,”劉扶光說,“我要找真仙周易。”
得到了至善遞來的口信,周易在吃驚之余,內心其實也有隱晦的預感。
他是消息靈通的仙人,自然聽說了在劉扶光與晏歡重聚之后,龍神為他都做了什麼事。
釋放東沼、讓出湯谷,現在連玄日都重新燃起了日心真火……事態好像真的要往好的那一面發展了,他也很謹慎地不去觸碰雷池,避免占卜到至善與至惡的事,先代仙人引發的教訓,不僅是他,三千世界都已經吃得夠夠的了。
不過,周易畢竟也是與天道聯系最為密切的真仙,知道有些事,人力總是避不過去的。
當他抵達東沼的國境,架起一道云光,毫無阻礙地穿進東沼守備森嚴的王城時,哪怕本尊不在,那縈繞不散的龍息,已逼得他不得不下云步行。越往里走,靠近劉扶光的宮室,至惡的龍神之氣,越發稠得像是實體的巍峨山岳,飽浸排斥與強欲的警告,使仙人步履維艱。
幸好還有一路迎接他的成宗和熙姬,在這樣的情況下,真仙狼狽不堪,凡人修士倒是行動自如。兩人驚詫不已,趕緊幫忙架著周易,口中直把晏歡噴了個狗血淋頭,左一句“千刀萬剮”,右一句“腌臜長蟲”,直聽得周易頭上冒汗,嘴上不敢幫腔,只在心里暗暗發笑。
直至劉扶光的宮室前,仙人才感到周天環繞的溫暖清氣,猶如一股至柔至潔,又堅不可摧的海浪,決絕地抵抗著龍神霸道的氣息,到了這時,周易方如釋重負地放松下來。
“多謝,多謝。”
他拱手行禮,走進殿內,穿過重重掩映的瀲滟紗帳,在這極盡幽靜清雅的居所,周易卻率先聞到了一股濃濁的血氣,混雜在繁多的藥味當中,混成了一種極為刺鼻的味道。
“咦!”見了劉扶光,仙人先是驚訝,“一別數月,仙君如今判若兩人矣!”
這確是實話,周易還記得剛剛醒來的劉扶光,那時他蒼白枯槁,脆瘦得像是秋日瑟縮的褐葉,仿佛一點加重的外力,就能整個捏碎他的身軀;此刻,他的面色仍不見紅潤,肌膚卻多了幾分活人的光彩,原先凹瘦的面頰,竟也添了點肉,重逢的親情滋潤了他將為死灰的心神,他的目光平靜而安適,不再一見便令人心碎了。
這時候,再嗅著滿殿的血味,周易驀地恍悟。
——龍血。
“算是居移氣,養移體吧,”劉扶光朝他微笑,笑容里的熱力,猶如春風拂面,吹得周易暖融融的,“仙人快請坐下。”
周易坐下后,兩人寒暄了幾句,他將九重宮和兩儀洞天,還有那四個小修士的近況告知給劉扶光后,便直入主題,問:“不知仙君托人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劉扶光漸漸斂了笑容,沉吟片刻,他誠懇地道:“我想請您為我卜一卦。”
“卜什麼呢?”周易問。
劉扶光道:“此事關乎……關乎晏歡。”
周易瞬時向后仰去,急促道:“仙君,您莫不是在說笑吧?”
“只是和他有關,不是說讓您光算他一個,”劉扶光立刻解釋,“近來出了件事,我左思右想,總不能介懷,索性請您過來,幫忙算個大概的方向。”
周易搖搖頭:“話是這麼說,但恕我口快,卜卦乃問天之術,您和他的事,是頭一等不能算的忌諱,倘若要算別的,我如何也應下了……”
“我來問,”劉扶光直截了當地道,“您只需解卦,旁的事,一概不用掛心。”
“您來問?”周易一愣,“那就是……只算六爻?”
見劉扶光一點頭,周易思索良久,一咬牙、一跺腳,應承了下來。
“行!那您伸手罷。”
劉扶光攤開如玉的手掌,三枚制式一致的銅錢,便叮鈴當啷地落到了掌心。
他合起掌心,內心默默想著問題。
“晏歡的第十目,為世間帶來的影響,究竟是吉是兇?”
他晃了數下,在靈炁構成的桌面上一連拋了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