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日明珠的光芒淡淡灑下,襯得他好像也在發光一般。劉扶光勉力跪坐,他望著鬼獸,鬼獸同樣朝向他,一端是孱弱至極的美與脆弱,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散的短命人;一端是怖異至極的惡與強大,只身便能抵御千軍萬馬的濁毒巨獸。四人仰頭,遙望著這極端反差的一幕,竟不住地發起抖來。
孟小棠想叫一聲“扶光哥哥”,但她哆嗦得太厲害,僅從囁嚅的兩瓣嘴唇間,呵出了一口化作白霧的寒氣。
“……來吧。”劉扶光輕聲說,他攤開手,神情怔忡,好似透過那只毛骨悚然的鬼獸,看到了另一個遙遠的時空,“來吧……到我這里來。”
鬼獸凌空踏風,聽到劉扶光的聲音,便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又馬上停住不動。它彷徨地搖頭擺尾,收著利爪、卷起嘴皮,周身漆黑的觸須分裂炸開,繼而觳觫著合流成一股,那樣激烈地波蕩扭曲,恰如寒風中跳躍閃爍的火焰。
要讓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來形容,這副情態,竟然像是膽怯到了極點,以致快要蜷成一團的模樣。
四人愣怔地望著那只把尾巴緊緊夾在后腿間的鬼獸大將,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朝劉扶光的方向挪過去,渾身數不盡的眼珠死死閉緊,偶有睜開的一兩枚,也直盯著劉扶光的面龐,貪看數息,復又承受不住地閉上。
就這樣,它一點點地挨近劉扶光,臨到跟前時,已是俯首帖耳,軀體顫抖得快要維持不住原來的形態,它口中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既像一種嘶啞的尖叫,又像哭泣般的沙啞哀嚎。
劉扶光伸出手,輕輕抱住它的頭顱,那白玉似的十指,即刻淹沒在瘋狂蠕動的觸肢中。但緊接著,就像滾水潑在了雪地里,被他碰到的觸須,紛紛激出融化的濃煙,泄洪般嘩啦散去,連帶著鬼獸的龐然身軀,也在飛速地坍塌、流失。
“沒事了、沒事了……”劉扶光撫摸著鬼獸的頭顱,喃喃地低語,“以后就不會再疼,也不會再難過了。去吧,去你早該去的地方,解脫之時……就在今日。”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含著巨大的、幾乎讓人發瘋發狂的寬恕和愛。他是一個夢,世間至美,足以將萬物溺死的夢,人要使盡一生的力氣嚎啕痛哭,才能抵擋這愛帶來的焚身之火。
他慢慢放開手,鬼獸踉踉蹌蹌地后退,它畸形的嘴開裂到極點,大大地露出豁齒的微笑,身上亦睜開了無數發亮的眼珠,它們皆在絕頂淹沒的溫暖中閃閃爍爍,幸福地發黑。
它轉過身,大步地跑起來,它跑向無底的懸崖,跑向沒有盡頭的深淵,在愛中心滿意足地撞向自己的結局——粉身碎骨的解體滅亡,只發生在一瞬間。
在我躺進玉棺,被迫沉睡的無數個年頭,我都在苦苦思索,晏歡到底為什麼背叛我?
看著自己的手,劉扶光的神情怔忡而茫然。
現在,我好像明白了,他想,晏歡大約是非常恨我的,因為我完全有能力毀了他,卻沒有這麼做。
手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心力衰竭,劉扶光的視線逐步渙散,徹底昏死過去之前,他聽到幾聲驚慌失措的呼喚。
“……扶光哥哥!”
“公子……公子!”
·
澄輝一百七十六年春,劉扶光坐在打磨得如一輪銀月的圓鏡前,心不在焉地和自己對視。
“殿下,”侍女站在一旁,精心地梳理劉扶光的長發,心中充滿不舍,“您為何愁眉不展?”
東沼為日出之國,劉扶光一生下來,真仙就從四方來賀,他們說,此子受日月之德,但命中注定、天意難缺,要與一位大惡之神結合。
得了這條寓意不祥的批命,東沼國主怫然變色,強忍著沒有當面呵斥真仙,讓宴席不歡而散。
慢慢的,劉扶光日益成長,仙人的批命同時逐步應驗。他具有一顆天然敦厚溫柔的琉璃道心,不光修煉起來日進千里,還有一張光彩耀目的美人面,笑起來的模樣,就像照拂著大地的春陽。
他身為東沼的小王子,天資縱橫、倍受愛戴,本應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命里合該注定,他要與龍神晏歡有一場糾葛。
“我在想晏歡啊,”劉扶光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他肯定對我意見很大,自古以來的包辦婚姻,哪有長久的呢?”
侍女忍不住笑了:“您又在說傻話了。”
她從小照看著劉扶光長大,修真歲月何等殘酷,一晃許多年過去,劉扶光仍是昔日的少年樣貌,她卻已經老了,兩鬢斑白,眼神亦不復昔日清澈。
“您是東沼的王子,更是許多人眼里的扶光仙君,”侍女慈愛地說,“沒有人會不愛您的,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劉扶光搖搖頭:“是因為我要跟龍神結契了,所以稱謂才提到仙君這個位置的。要不然,我才剛剛結嬰,如何就叫得上仙君了?”
“您這麼年輕,就成了元嬰修士,從古至今,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呀,”侍女笑了,“老婆子倚老賣老,偏不許您看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