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耳墨斯快速地飛走了,地面上,謝凝止住了笑聲,他開始伸展那張無窮的畫布,并且握住了腰間的牛角。
“混沌卡俄斯,”他在心里說,“我不僅看到了你,我還要畫出你的相貌!”
他抓著牛角,在那張不竭延展的畫布上奮力一潑,諸世的顏色一齊噴涌,猶如滔滔不絕的洪水,頃刻攪成了混亂的一團。所有的色彩相互碰撞、相互交融,又逐漸溶成了晦暗不明的純黑。
對著萬彩融匯的黑,謝凝畫出了第一筆。
正如他描摹的筆觸,可以直接探到厄喀德納的靈魂,這一筆下去,混沌的古神也不由感到發自心神的顫動,祂發出疑惑的咕噥,從夢中蘇醒。
“有一個人,”祂模糊不清地說,“他正‘記載’著我。”
說完這句話,卡俄斯便扭過頭,接著陷入永恒的睡眠。祂轉頭的動作,便令無數幻沫破滅,無數幻沫重生。
哪怕卡俄斯只蘇醒了一剎那,對于眾神而言,也漫長得如同暫停了時間。宙斯立在奧林匹斯山的巔峰,他驚愕難言地搡開云層,看到謝凝的畫作。
“那孩子,你究竟做了什麼,如何喚醒了混沌的大神?!”神王厲聲責問,滾滾的雷霆擊落人間,可它們沒能落到謝凝身邊,就如云霧一般消散了。
謝凝的畫筆沒有停止,他勾勒出混沌發間東升西落的泡沫,便令諸神膽戰心驚地發顫;他描摹出混沌似人而遠非人的眉眼,早已避世的古老神族,紛紛都從隱居的領域中站起身體,震撼地大聲呼號。
所有的神明中,始終不曾露面的命運三姐妹,也終于離開了她們的織布機,踩踏著斯提克斯的冥河,來到阿里馬的平原。
她們一名垂垂老矣,一名壯年而豐滿,一名年幼纖細,淺淡如一滴露水。
“你在畫什麼?”最年邁的老人問。
謝凝回答道:“我借了蓋亞的眼睛,在畫所有的神。”
“你為什麼要畫所有的神?”中年的婦人問。
謝凝回答道:“因為我是記敘者,我是萬萬年后的旁觀者,我看到了這個時代眾神消亡的結局,所以我要畫下來。”
“你要怎麼訴說眾神消亡的具體原因?”幼小的少女問。
謝凝回答道:“我想起了普羅米修斯的預言——宙斯要與海洋女神忒提斯交會,他們將生下比父親更強的孩子,接著推翻宙斯現任的統治。這個預言,宙斯從未告訴任何神明,但我知道他沒法逃避自己的命運,我會畫出他們的結合,這就是眾神消亡的開端。”
這三問三答傳遍了大地,響徹天際,由于過度的震悚,眾神啞口無言,不能說出一句話、一個字。
命運三女神點了點頭,她們轉身離去,接著回到了她們用于編織命運的房間。
空氣一派死寂,唯有宙斯勃然大怒的咆哮,恍若億萬人齊聲吼叫:“是什麼使你發了瘋?!落在神祇強有力的手中,就不該那樣地胡言亂語!”
被揭露了壓抑最深的秘密,眾神之父憤怒至極,他無力違背自身的誓言,打擾人類作畫,因此手持著神圣的雷霆,沖進幽邃無光的冥間,沖向三位命運女神。
他發誓要奪回一個說法,發誓要向命運女神求證,那樣信口開河的狂言完全是無稽之談,是不能實現的妄想,但當他劈開命運的大門,看到三位女神時,他卻怔住了。
——命運的織機片片破碎,朽如枯木,上面掛滿斷裂的絲線,命運女神坐在其間,朝上攤開雙手,她們的掌心落滿灰塵,仿佛就此靜坐了千萬年。
這一刻,神王的臉色陡然灰敗,嘴唇亦在茫然的恐懼中囁嚅不定,不得言語。
第168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四)
“克洛索、拉赫西斯、阿特洛泊斯!”宙斯絕望地叫嚷起來,他呼喚三位命運的名諱,“你們為何枯坐在這里,任由織機毀滅、織線斷絕?”
“諸神的命運已經被他人接管,我們因此放開雙手,不必勞作。”年邁的老人說。
“他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滿足了我們的困惑。”豐滿的婦人說。
“為何還要來找尋完好的織線?去畫中尋求你要的答案,如今,那正是命運得以詮釋的方法。”幼小的少女說。
宙斯無可奈何,他唯有回到天上,天空已經擠滿了惶恐難安的神靈,他們從云間探出頭顱,伸長脖子,圍觀著人類的畫作。無窮的畫布在他手中翻轉變幻,他畫出天地未開的最古之神,筆觸卻是那樣的舉重若輕、游刃有余。
帕拉斯·雅典娜無言以對,她想起并不算久遠的往事,一切發生之前,厄喀德納與這少年還是令眾生側目的一對愛侶,安心而滿足地居住在幽暗的地宮,那天過后,眾神憂慮蠻荒古神的愛情,會使祂失去理智,生出與奧林匹斯對抗的決心,因此出手干涉,將祂一勞永逸地關進塔爾塔羅斯。
那時的她已有隱隱的預感:人們為了避免最不幸的結局,所做出的一切努力與掙扎,往往鋪成了通往最不幸結局的道路。
于是,她決心和她的父親站在一起,再不插手這事的進程,隨眾神如何地做出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