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一骨碌坐起來,吃驚道:“啊,他怎麼害慘你了?”
“自宙斯開始,祂的時代便沒有盡頭地輪回,因為祂既不是被兒子閹割的烏拉諾斯,也不是被后代推翻的克洛諾斯,祂的統治永不落幕,所以注定早已死去的厄喀德納,以及諸多有名有姓,為半神的英雄所斬殺的魔怪,也在天地間誕生了一次又一次。原本這是不應當,也是不正常的!”
他悲憤地大叫,毒牙流涎、神情猙獰,在謝凝面前,又變成了昔日那個與世界作對的魔頭。可隨即他又想起來,若不是因為這個緣由,他是不能與多洛斯相見的,于是轉眼間,他的面容便再度平靜下去,隱隱透出一種慶幸的滿足。
雖然我受了這麼多苦楚,可我現在也收獲了與那苦楚一般重,甚至更多的甜蜜和幸福,厄喀德納心想,有得有失的命運始終發揮著它的作用,也許我不該在這事上指責、抱怨。
謝凝搓著他的臉頰,急忙安慰地哄他,他已經不怕妖魔的兇惡臉了,因為他知道,厄喀德納只是一個夾著焦糖流心的大棉花糖。
“不說這個了,不說了不說了。”謝凝另起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們……我們說說你吧?”
厄喀德納一愣。
“我?”
“你,你這麼多年,就待在這里,也不給自己培養個愛好啊?”謝凝說,“難熬的日子要是能有個愛好,總可以好過一些。”
厄喀德納想了想,他抱著謝凝,向巢室外面游去。
“我帶你去看。”
他的速度非常快,謝凝被他抱在胸前,只覺兩邊的光線飛速后退,火把與火把之間的亮光連成一片,向后倒流。
帶著他,厄喀德納往更深的地底鉆,轉瞬便來到了一扇漆黑的青銅大門前。
蛇魔不曾說話,他將愛人按在懷里,朝銅門的雕花上呵了一口劇毒的霧氣,門上雕刻的事物陡然活了過來。銅枝鐵葉紛紛靈巧地游曳,驚得銅質的人和動物,都在鏤刻的門板中慌亂地跑動,那些巨大的蔓藤蜿蜒探出,扯住巖壁兩側的堅固把手,自行扯開了兩扇沉重如山的大門。
“你瞧,多洛斯,”厄喀德納對他笑了笑,晦暗的光照下,那笑容竟有點害羞的成分,“這就是我從前用來消磨時間的地方。”
謝凝俯身一看,頓時驚呆了。
空氣中彌漫著奇異的松香,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黑土地,太黑了,謝凝從沒見過這麼濃厚的土壤。它黑得密不透風,就像一面小型的黑洞,將頭頂本就微弱的光亮吸得搖搖欲墜,僅在隆起的邊緣,沁出磨砂般的一絲油亮。
“這是蓋亞撫摸過的一塊大地,”厄喀德納給他解釋,“你抓一把,很好玩的。”
謝凝戰戰兢兢地蹲下去,這片大地肥沃得堪稱妖異,令他在靈魂深處都不由得顫動起來。
他爬在石臺上,盡力伸長手臂,去夠那地面。他的指尖像是拂過一整塊織密的天鵝絨,絲滑得要命,他再小心翼翼地抓了抓,又像是陷在緊實的陶泥里,需要用盡全力,才能揪下來一塊。
……或者說,這片土地就是活著的一個整體,一面正在呼吸的皮肉。謝凝剛拽起一把,心里就后悔了,這抓的哪里是土,抓的是一塊活肉還差不多!
“捏一捏呀,”厄喀德納鼓勵地說,“你不要怕,我在這里。
”
謝凝皺著臉,不知道該感到新奇還是驚悚。他慢慢地捏了捏,土壤發出咯吱咯吱的搓響,指縫間頃刻都濕透了,那松木的味道瞬時撲鼻而起,形成一股富饒至極的濃郁油香,仿佛可以化成實體,順著鼻腔流進五臟六腑。
今日之前,形容那些肥饒的土地“可以榨出油”,不過是夸張的比喻,今時今日,謝凝才知道,居然真有肥得流油的膏腴之地。
——這樣的農田,別說種稻種麥,哪怕要種一個人,想必也是可以種出來的!
“來,”厄喀德納興致勃勃地從墻上解下一個龍皮口袋,放在謝凝身邊,口袋墜地,發出沉重的嘩啦聲響,仿佛里面裝滿了金玉器皿似的,“這就是我的娛樂了,你瞧!”
說著,他伸手進去,抓出一把彎曲如匕首,潔白如月光的牙齒,往黑土地里隨意地一灑,土壤即刻淹沒了這些碩大的種子,隨后猶如煮開了的水一樣翻騰起來。謝凝睜大眼睛,望見無數全副武裝的巨人鉆出土地,仿佛破海而上的魚群,他們赤紅著雙眼,一出世,便發狂地廝殺扭打在一起,喊聲驚天,震得地面都搖晃起來。
“龍牙?”他驚訝地問。
“不錯!”厄喀德納樂呵呵地說,“歐羅巴的兄弟,名為卡德摩斯的王子所殺死的惡龍亦是我的子嗣,那王子在地里播種龍牙,龍牙又變武士,使他在草地上建造了底比斯城。實際上呢,他種出來的只是毫無威力可言的贗品,只有我,才能發揮它們真正的力量!”
他呵呵地笑完,望著那些廝殺的巨人,又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多洛斯,你瞧瞧,這就是我逗樂的活動啦。
有時候,我叫他們相互斗爭,有時候,我叫他們像親友一樣仁愛地對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