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去幾日,謝凝與魔神坐在王座室,他們正準備用餐,謝凝吃得少,厄喀德納卻是一頓要吃掉兩頭銅牛的飯量。
他撕下手里的烤肉,蛇魔的餐食,正由巨人們盛在巨大的石盤里,用雙臂擔負著托舉上來。
四臂巨人站在餐桌的末尾,他不能理解謝凝的憂愁是從何而來,即使知曉原委,他也理解不了那麼復雜敏感的情緒,他只當這個小個子人類是在為他即將失寵的前景而困擾。
他幸災樂禍地將人類瞥了一眼,他想起贊西佩的嫵媚美麗,以及地宮這些時日流傳的謠言——面對詆毀的羞辱,這小個子面色蒼白、不發一語地走遠了,事后,蛇魔竟也沒有懲罰說這些話的巨人。
因為這種種的跡象,四臂巨人倚仗資歷,竟破天荒地向他壞脾氣的主人大膽提議:“啊,主人,我懷著謙卑的心情,向你提出建議:在這國中沒有不崇敬你的人,倘若你感到高興,何不發揚主人翁的精神,請那位同是祭品的外鄉女子,一同坐在你尊貴的餐桌上用飯呢?”
謝凝手上的動作停了,他垂下眼睛,定定地盯著盤子里的烤肉,好像上面開了一朵花似的。
厄喀德納皺起眉頭,他嘶嘶地威脅道:“小心地說話,仔細你愚蠢的項上頭顱!上次我自發承擔起東道主的責任,又為我帶來了什麼好處?”
他還想再大聲斥罵幾句,又想起贊西佩是為了誰的擔保,才能留在這里的。在這件事上,魔神少見地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再問問多洛斯的意見。
他轉過臉,神情一下變得和顏悅色,他問:“多洛斯,你瞧,這女子是為了你的話語,才可以留在阿里馬,平日里,你對她也是友善的!你愿不愿意讓她來我們的餐桌上用飯呢?”
謝凝的睫毛一陣哆嗦,他吸了口氣,睜大眼睛,望著厄喀德納。
餐廳就是只有他們兩個的小天地,在這里相處的時光,全是非常私密的、親昵的。厄喀德納的性格酷烈直接,按他對奧林匹斯神的憎惡程度,在巨人提出那個建議的下一秒,他不說惡心地砸了盤子,也該大罵巨人一頓,把對方嚇得說不出話。
……可是,他怎麼征求起我的意見了?
他的心頭始終淤堵著一股郁氣,厄喀德納的舉動,更是不能讓他往好的方面去想。
“看你吧,”謝凝輕聲說,把問題拋了回去,“你做決定就好。”
我做決定?
蛇魔為難地吐著信子,他要把神造之物趕走,多洛斯會不高興嗎?畢竟,除了贊西佩,多洛斯再沒跟地宮的其他人說過話了……
思來想去,厄喀德納忍住不悅之情,勉強地對四臂巨人說:“那你就叫她來罷,在桌尾扔一個盤子給她!”
做完這個艱難的決定,他問謝凝:“這樣行嗎?”
四臂巨人得意洋洋地走開了,謝凝的嘴唇動了動,第一句話,他沒能說出來,再攢了一句的力氣,他才點點頭,低聲說:“……行。”
片刻后,贊西佩進入王座室。她詫異地瞄了謝凝一眼,先對厄喀德納道謝,然后才拘謹地坐在餐桌末尾,不聲不響地吃起自己的飯來。
這一餐的氛圍實在詭異,贊西佩不說話,謝凝同樣很少開口。
厄喀德納愣愣地看來看去,按照往日的相處習慣,他挑揀人類喜歡的吃食,放在對方的盤子里,謝凝也只是簡單地“嗯”一下,說聲謝謝。
吃空了自己的盤子,謝凝便放下餐具,平淡地說了聲:“我吃好了。”
他轉身離開,先一步退出了餐廳,退向更深的蛇巢。
厄喀德納:“嗯嗯嗯?!”
魔神萬分不解,他扔下吃了一半的銅牛,急急忙忙地擦干滿手滿嘴的血,便慌張地追著他的人類走了。
贊西佩低下頭,她始終緘默,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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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贊西佩睡在床上,她的耳畔漸漸氤氳起一陣奇異的牧笛聲,樂曲悠揚,便如無孔不入的霧氣,吹醒了沉眠的神造者。
她睜開眼睛,神智倏然清明。贊西佩趕忙翻下石床,系好衣裙,披上斗篷,偷偷潛出阿里馬的地宮。
樂聲籠罩著她,她所到之處,那些目光炯炯的巨人都像是瞎了一樣,任由她從面前快步跑過。
她邁出數千層石階,悍重的銅門仿佛有了生命,自發打開了一條細縫,供她出入。
踩著積雪,在久違的、清明的月光下,她看到一位年輕的旅人,他坐在貨車上,身邊放著一根木杖,毛驢悠閑地甩著耳朵,聽他吹出的明快小曲。
贊西佩恭敬地說:“赫耳墨斯神,我聽見了你的牧笛聲。”
偽裝成旅人的神明跳下貨車,朝贊西佩走來,他一邊走著,身形便愈是高大,來到她面前時,他的外貌、體態,皆與神祇一樣威嚴了。
“贊西佩呀!”他輕快地打著招呼,“因為那頭魔神降下了遮蔽眼目的霧氣,我在天上的兄弟姊妹,都十分好奇你的成績。
你可是眾神的冠軍,無往不利的美物,告訴我,你的進展如何了?”
贊西佩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退縮的情態,這不免令赫耳墨斯大大地皺起眉頭:“怎麼,難道厄喀德納既不殺你,卻也對你無動于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