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聳聳肩,面無表情地灑光了手里的金子。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謝凝清清嗓子,朝空無一人的黑暗自言自語,“我和他的關系……嗯,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關系。”
是的,這才是他沒力氣往前走的主要原因。
他跟厄喀德納瞧著親密無間,可實際上,他們倆的關系異常脆弱。因為懼怕注定要來的分離,他沒有給厄喀德納任何承諾,除了“祭司”的名頭,厄喀德納同樣沒有對他的身份下過什麼定義。
或許在這里,祭司就是要專心侍奉神的?不管怎麼說,他們兩個在感情方面,各自懷著心照不宣的念頭,每一天都像沒有明日一樣過。
厄喀德納對他說過許多次愛,但謝凝一次也不曾回應過他。在內心深處,他是相信“言有靈”論的,說出口的話語就像一個咒,分別束縛著說話和聽話的人,倘若他回應了厄喀德納的愛語,糾纏一生的繩索就會從命運中浮現,牢牢地栓成一個不見開端、不見終點的圓圈,栓住他與魔神的小指尖。
正因為這樣,謝凝才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他沒有走上去,阻撓厄喀德納接受他人供奉的資格。
還是說,這樣可能會更好?
他早晚要走,在希望斷絕之前,他發誓自己會想方設法,用盡一切手段回家,他是不能做出承諾的人。也許,就這樣把承諾轉移到贊西佩身上……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謝凝緊緊閉上眼睛,他的心又苦又酸,嫉妒的滋味四處橫流。他不愿承認,但是,當厄喀德納接過雕像的那一刻,除了因愛而起的自私之外,他還幻視了太多個屈居人后的時刻。
落榜、淘汰、第二名,“你很好,但你不是最好的,所以我們不能選擇你” “你不錯,只是這個人比你更優秀”……
第一名有沒有那麼重要?謝凝自己是知道的,第一名其實沒那麼重要,能當第二名、第三名,就是很厲害的成績了。
可實際上呢?因為他不被家庭知曉的性向,以及被家人下意識認定為“不堪造就”的專業,他始終抱著一種贖罪的想法,在心里暗暗地較著勁:他已經透支了家人的期待,如果不能做出一番叫人驚訝艷羨的成績,那他的欠款,是沒有任何用途可以償還的。
厄喀德納時常驚訝于他的焦灼,贊西佩亦為謝凝的執著而迷惑,可是,謝凝不能告訴他們詳細的緣由。
——他二流的才華使他生出不甘的野心,他先天的性向和出身環境,又驅趕著他追逐名望,足以回報家庭的名望。因此,他的痛苦無懈可擊,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同時驅策。
單就作品上說,贊西佩會比他更好,可謝凝一想到自己的位置會被他人所取代——不管是感情的位置,還是專業的位置——他就煎熬不已、舌頭發苦,猶如浸透了膽汁。
我做不到。
他呆呆地想,我喜歡、不,我愛厄喀德納,也許人類的愛淺薄又脆弱,我又怎麼能把他白白地交給別人?
我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看他用能捏碎鋼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為我剝出石榴,看他露出微笑,因為我輕輕摸著他光滑的蛇鱗,并且數著上面的紋路。有好幾次,他誤以為我睡著了,卻不走開,反倒伏在我耳邊,嘟嘟囔囔地說一些笨拙的情話……
謝凝含著眼淚,孤坐在神鏡跟前。
厄喀德納的愛令他心頭酸痛,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臉,哽咽地深深吸氣。
另一邊,蛇魔抓著那小小的石雕,郁悶地游走在四通八達的地宮。
他攤開手,仔細在掌心里端詳著雕塑的細節,他來回地轉著腦袋看,也沒能看出這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
石像,蛇魔納罕地想,代達羅斯是雕塑家中的佼佼者,據說他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像,讓本人見了,都以為是哪里跳出來的一位大敵,從而揮舞著鐵棒,將那塑像打成了碎塊。但這又有什麼美的呢?
唉唉,也許我的天賦在濫強的威能,以及同眾神作對的力量上,并不在藝術家的畫筆和手指間。
他這麼怏怏地游了很遠,心里仍然思索著這個問題。厄喀德納決心要領會多洛斯的煩惱,于是,他不惜找來自己深惡痛絕的神造之物,想看看阿波羅給她的藝術天賦究竟強在哪里,可他連“藝術”的妙處都不能看透,不由更加憋氣。
魔神掠過地宮的通道,他在空氣中嗅到了新鮮的,多洛斯的氣味,又看到三個神態畏縮的巨人,便開口問道:“你們可曾看見多洛斯的身影,看到他在地宮中行走的足跡?”
出于驚慌,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巨人們不約而同,選擇用謊言粉飾:“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沒看見!”
蠢東西,厄喀德納不耐煩地一甩尾巴,多洛斯這幾日的心情多麼糟糕,這群愚笨的地母子嗣,最好是沒看到他。
這麼想著,蛇魔急急忙忙地尋回了他的巢穴。因為他不愿讓他的人類知曉他在“藝術”上的遲鈍,厄喀德納把小雕像偷偷地藏了起來,他見了贊西佩的事,亦對多洛斯絕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地安慰著眼眶發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