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他心中的懼怕如潮水般退去,謝凝嘴里念念有詞,眼睛同時放出閃亮的光彩。他喜悅地凝視,宛如一個走進了失落館藏的學者,試圖僅憑自己的記憶,背誦完整間圖書館的古籍。
要是能上手就好了,畢竟是從來沒見過的肌肉結構,從沒見過的光澤鱗質,多麼珍貴……多麼千載難逢的機會!
謝凝忽然頓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望著羊毛海綿,以及手上的金壺。
——等等,我不就是來上手的嗎?
柔軟的羊毛浸透香膏,蓋過了空氣中濃重的毒腥氣味。謝凝偷偷摸摸地擦拭那些堅硬緊密的鱗片,專心觀察膏油滲透之后的光彩。
他擦一下,停一下,又嘆氣,又高興,忍不住脫口而出:“真好看……”
不對,謝凝驀地回過神來,急忙閉上嘴。
你哪來那麼多話?專注取材就行了,為什麼還要發出聲音,萬一被對方聽見怎麼辦?
謝凝一面痛斥自己,一面在心底對厄喀德納懺悔。
既然我給你畫畫,那你就是我的模特了,可惜我窮得叮當響,實在沒報酬給你,就幫你擦擦尾巴好了……我一定給你擦得干干凈凈、香噴噴的,你別嫌報酬寒酸呀。
他高高興興地擦,一點沒想過,厄喀德納沉浮在睡神的陷阱里,對外界發生的一切,尚存模糊的感知。
起先,蛇魔陷在無邊黑沉的夢境里,知曉這是睡神的把戲,氣得更加發狂,恨不得一路殺上奧林匹斯山,將所有的神劈手撕得碎碎的,方能緩解心中的恨毒。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旁邊有個小東西,一下一下戳著他的鱗片。
殺了你!厄喀德納在夢中嘶嘶亂叫,驟然找到了怒火的發泄口,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卑微的、低賤的、無能的……!
甜蜜的芬芳膨開、逸散于空氣中,有團柔軟的東西,輕輕覆蓋在他冰寒的蛇鱗上。
……嗯。
嗯……好溫暖。
恍惚中,羊毛蘸著香膏,溫柔地擦拭過他的蛇尾。每擦一下,他的肌肉都會因為這樣的暖意而痙攣,厄喀德納吃驚地嘶叫,太想抱著自己的尾巴滾成一團。他努力壓制這種不受控制的悸動,可是沒有用,他的內臟在抽筋,眼球也在眼膜下瘋狂竄動。
他很茫然!很不知所措,很……很困惑。
羊毛,以及抓著羊毛的那雙手,時不時地用纖細的小指頭尖兒挨著他,時不時地灼燙著他的靈魂。
蛇魔不安地哆嗦,他很想睜開眼睛,可是不行,他尖銳的手爪紋絲不動,尾巴亦沉重得像是俄塔山,只因這是睡神的旨意,非要他在睡眠中消弭怒氣之后,方能清晰地醒來。
在這樣的觸摸下,他感覺自己是多麼脆弱啊。他妄想發出聲音,可發出的盡是顛三倒四,嘟嘟囔囔的囈語,他的舌頭好像打了三四個結,或者在嘴唇間徹底酥軟了。厄喀德納已經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胸膛隆隆作響,怎麼也擺脫不了神魂叫人撥弄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這個要命的時候,蛇魔再次聽見了那個聲音,近在咫尺。
“真好看……”
這個人說,他的音量小如一粒葡萄籽,落在厄喀德納的耳朵里,大得便如一把神霆雷火。
是你?是你!妖魔驚駭地嘶叫,然而,他的腦袋卻在這一聲夸贊中融化了。
他沉重的軀殼尚留在原地,靈魂則向上漂浮,醉醺醺地徜徉到了云端,他嗚嗚咽咽,理智片片離解,迷蒙的、放松的云霧中,厄喀德納化成一灘,軟乎乎地四處流淌。
他真的睡著了。
工作完成!
謝凝累得要死,一壺香膏不夠用,他再跑去灌了兩次,才擦完這條尾巴。一放下手,他就繃不住了,又困又疲憊,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他拖著腳,無情地把一條芳香四溢的大蛇留在后面,躺在宮殿入口邊的樹叢里,一閉眼,便沉沉地入了眠。
翌日清晨,謝凝是被開門的聲音吵醒的。
波呂薩俄耳避開他的兄弟,擅自推開宮殿的大門。他的本意,是想瞧瞧小個子的死相,可他不曾想到,他探身去看的時候,那小個子居然還活著,并且是剛剛睡醒的模樣。
“你!”巨人按著鞭子,吃驚地壓低聲音,“你這不知羞恥的凡人,怎麼敢偷奸耍滑,無視自己的職責,反而在這里躲懶?這下,我是一定要用鞭子把你打死的!”
謝凝嚇了一跳,趕緊一骨碌地爬起來,揮舞著羊毛,為自己辯解:“我,做完了!”
波呂薩俄耳將信將疑,冷笑道:“不光是個懶蛋,還是個拙嘴的騙子喲。你怎麼敢說自己接近了主人,光憑你這孱弱的凡人身軀嗎?”
謝凝真的壓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他也在心里冷笑。
好,你一天到晚就找我的茬,是吧?我讓你找,你好好地找。
他站起來,假意懼怕地對巨人說:“厄喀德納,睡著了,他很高興,但是,不知道,我。”
波呂薩俄耳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說:“主人竟睡著了,心情還很愉快?你一個凡人,如何有這麼好的運氣?”
“我的,功勞,給你,”謝凝做了個給予的動作,“放過我,別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