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它》第258章

  “——因為它們早已消亡。”他遲遲不說最后一句,天淵就從數據流中抓取了那段文字,“柏瑞爾·馬卡姆。”

  迄今為止,這是顧星橋一口氣說過的最長的話。講完這些,他就動也不動地躺在平臺上,神色游離地恍惚了很久。

  “把我身上的東西取下來。”他忽然說。

  他在指使我,指使他所站立的這片空間的主人,天淵立刻意識到了這件事。

  這個人類以為他是誰,他居然敢倚仗自身的價值為所欲為?按照我慣常的行為指令,當前,我應該在他身上制造一些充作教訓的傷口才對。

  ……嗯,不過,這種感受確實十分新奇。漫長的光陰過去,這還是第二個能夠命令我,卻令我懲處不得的碳基生物。

  天淵不用抬手,平臺上的禁錮便縮回了原處。

  顧星橋翻身起來,二話不說,就往門口走。

  天淵困惑地問:“你要去哪?”

  “不想跟你在一個屋待,行不行?”顧星橋頭也不回地道。

  居然還有這種事!

  天淵感受著核心模塊過熱,氣息逐漸急促,連冷處理液的流速都開始加快的稀奇體驗,他明白了,這應當是名為生氣的情緒。

  天淵一邊生氣,一邊冷靜地開口:“你預備在屬于我的空間生存,卻不愿付出相應的酬勞,對我也全無尊敬的態度。這根本不合常理。”

  “我在你手上死了兩次,”顧星橋說,“按照帝國的通緝令,你可以去領兩次懸賞的錢了,加起來是足足的六百克珞晶呢。問帝國要去吧,他們幫我付賬。”

  他一腳踹在毫無縫隙的合金門上,聲音不高不低地道:“開門。

  處理中樞進一步疾轉,天淵真的能體會到什麼叫“不可思議”了。

  珞晶,珞晶又是什麼開采成本低廉的星間礦脈產物,難道你想用這個打發我嗎,人類?

  然而,顧星橋壓根就不搭理他內心泛起什麼樣的波瀾,青年徑直走向筆挺的蒼白長廊。天淵級戰艦的內部構造,恍如一個錯綜復雜的蜂巢,廊橋構結、云梯交織,數不盡的銀白的蜂房,鑲嵌在星空般的高曠穹頂。

  這應當是所有建筑師、工程師、物理和生化專家夢寐以求的終極天國,是戰艦駕駛員的夢中福地,然而顧星橋只是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只要有面前還有路,他就邁動兩條腿,一直機械地往前走。

  我要干什麼呢,他木然地想,我流落到了這里,還撿回了一條命,我該感到慶幸嗎?

  他對接下來的生活一無所知,即便是新生的嬰孩,也比顧星橋更有方向,起碼嬰兒難受了還知道哭泣,餓了也知道吮吸母乳。

  顧星橋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脫離了那個和強大化身對抗的巢室,他忽然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他想起西塞爾,心中的情感毫無波動;想起憎恨他的家鄉,喊叫著,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他的族人,顧星橋也僅是緘默地眨一眨眼睛。

  功勛、名利、聲望,用盡血汗心神打拼所得的一切,如今皆是無關緊要的浮塵了,甚至連他自己也是浮塵,隨便飄到哪里,無所謂的。

  我應該去死的,他聳聳肩膀,那個傻逼化身提到的復仇,只能讓我產生極為短促的猶豫,我的手臂早就沒有了提刀的力氣,我只能往前走,哪怕多回一次頭,也會使我承擔無以復加的疲累。

  天淵沒有跟上去,實際上,整艘艦船就是他真正的身軀,只要顧星橋還在戰艦上,他就能隨時感知到對方的坐標和動向。

  人類正在走路。

  他保持著一個較為平均的速度,邁步在諸多橫空的棧橋上,就像精神和大腦徹底走失了,只剩下前進的本能管控身軀。

  他到底在干什麼?

  天淵看不透這個生命體,他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邏輯不能套用在顧星橋身上,而機械集群內部誕生的意志化身,最怵的就是人類那隨心所欲的機動能力。

  面對顧星橋,天淵居然生出了一股微小的沖動:倘若脫開邏輯,去理解人類的言行,會不會有別樣的收獲?

  但沖動到底是沖動,天淵的理性就建立在諸多精密的邏輯編程之上,脫開邏輯,等于脫開他的構建基礎。

  他那淺紫色的眼眸倒映著顧星橋的身影,天淵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故意的操作下,顧星橋腳下的云路登時不著痕跡地彎曲、延展,和先前的路徑連成了一個反復的圓形。

  就像悶著頭的螞蟻一樣,看他什麼時候才能察覺出來。

  從這個惡作劇中,天淵升起了一種偷偷摸摸的愉悅感。他精準地畫出一條斐波那契螺旋線,戰艦內的云路便如隨意變幻的畫布,同時跟隨他的心意而動。

  很顯然,顧星橋始終不曾察覺。他的腳步不停,天淵操縱著空間,接連改變了許多次路線,顧星橋視若無睹,仍然只知道夢游般地走路。

  終于,天淵從類似“出了口惡氣”的報復心理中抽身出來,又開始傷腦筋地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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