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增援越來越多,寂靜全然籠罩了堡壘中的魔馬,亦令余夢洲變成了孤立無援的個體。報喪女妖絡繹不絕地撲過來,以人海戰術,自殺式地淹沒了四面八方的空間。
體質再怎麼迥異于常人,余夢洲仍然只是人類,他不曾受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哪怕掉進地獄,除了第一天和驚懼小妖的正面接觸,其后的日子,十三匹魔馬日盯夜盯,就像一個無機可乘的屏障,將他護得頭發絲兒都傷不到。
因此,他和報喪女妖的對抗,結局幾乎是已經注定的。
但他不甘心,他不知道惡魔親王究竟用了什麼手段,導致馬群昏迷般地沉睡著,但他還是想竭力支撐一下,也許天亮就會有轉機呢,也許下一刻,下一秒就會有轉機呢?
——然而,沒有什麼“下一秒”了,他的后方響起尖銳的嚎叫,報喪女妖的鷹翅穿過防守的間隙,重重撲在了余夢洲的后腦勺上。
不知道我的血能不能像《野天鵝》里的鵝毛一樣,指引法爾刻它們發現我的行蹤……呃,只不過,我可不是什麼落難的王子!
昏過去之前,余夢洲緊緊攥著修蹄刀,這是他腦海中的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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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未有過的沉睡中,法爾刻第一次夢到了它誕生的地方。
地心巖漿,魔域真正的、沉睡的核心,孕育所有魔馬的羊水。
它安適地站在剔透金紅的流動厚液上,此處的溫度,早已突破了一切想象的極限。即便是至高的魔域統治者安格拉,也不敢在這里久留,因為地心巖漿的原初之力,會將并非直接來自它的造物分解殆盡,回收為純粹的能量。
它怎麼會來到這里?自它降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徹底脫離了地心的掌控,成為了自由的生靈。
雖然那自由也是極其短暫的,短如一場幻覺。
不過在此地,法爾刻真的感到了久違的寧靜。當然,不是說在余夢洲身邊,它就不平靜了……嗯,但實話實說,人類的氣息、情緒,乃至靈魂,時時刻刻,使它體會著無止境的饑餓滋味。這些天,法爾刻完全不能將思緒轉移到自己的犄角上,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情狀,它渾身的血液,便會像融化一樣難耐地發熱。
……好吧,現在又開始熱了。
留下來……
地心深處,巖漿有如心臟般鼓噪脈動,發出沉悶的指令。
留在這里……
法爾刻后撤一步,疑忌道:“你在和我說話?”
重得自由之時,你們都已期盼得太久,煎熬得太久。留在這里,靜候最終的佳音……
“什麼意思?”法爾刻逼問,“我們需要靜候什麼消息?”
你的同胞和你一樣,都在安然無恙的睡眠中等待。就快了,就快了……
地心巖漿的四周,果真閃出了其余十二匹魔馬的身影,法爾刻看了,心中卻愈發難安。
沒有人類的影子,人類呢,它的人類在哪?
“我不能睡,”它審慎地說,“我還有未完成的任務,不曾讓安格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哀嚎!”
你無法終結那罪人的性命,他深知你的根底……
“無法終結?”法爾刻呲出獠牙,“我是第一匹降臨的魔馬,是魔域本真的化身,這一點你最清楚不過。即使他了解我,他仍然是魔域的生靈,又怎能違抗這個世界的意志?”
那麼,換一個說法,無論你消滅他多少次,他都會像陰魂不散的幽靈,近乎永遠地糾纏你,糾纏魔馬的一生……
“聽你的意思,你已經找出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了?”法爾刻沉聲問,“很可惜,我和你兩位一體,如果我不能湮滅安格拉,那麼你也——”
它忽地停下了譏諷的言語。
人類。
因為地表裂開一個大洞,因此突然掉入魔域的人類;拿著惡魔從沒聽過的器械,擁有惡魔從未見過的能力的人類;始終如一的大笑、溫柔,對馬群充滿憐惜的愛……它的人類。
安格拉必定無法理解,世上怎麼會有那樣的生命,以他無法想象的方式,獲取不是建立在殘害基礎上的快樂。
——余夢洲的到來,并非是為了解除咒釘的禁錮,將自由歸還給惡魔戰馬,他是為了安格拉的湮滅而來,余夢洲就是被魔域的意志所選中的“解決方法”!
法爾刻發出驚怒交加的咆哮,它的胸膛席卷烈焰,四蹄狂燃黑火。它奔跑起來,暴跳如雷地奔跑起來,用犄角撞碎了夢境,一頭撞進冰冷的、黑暗的現實。
人類已經不見了,他的血液與惡魔的濁臭混合在一起,堡壘前門一片狼藉,四處皆是報喪女妖裂解的殘片。
此時此地,余夢洲是唯一一個無罪之人,他的每一滴血液,對魔域的生靈來說都重逾千斤、燙若雷火,是他們無法承受的份量。
——人類被安格拉擄走了,就在它們紛紛沉睡的時刻,就在它們的眼皮子底下,被安格拉擄走了!
“醒來!”法爾刻狀若瘋狂地怒吼,這聲音穿透了幽冥虛實的界限,毫不留情地炸響在所有魔馬的耳畔,亦把它們從地心的夢境中拉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