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緩緩松開了手,愉悅地看著寵侍強忍疼痛,臉上血洞逐漸愈合的景象。但很快的,這點愉悅也像是見了光的薄霜,轉瞬消弭無形,唯余深不見底的陰郁。
“這件事,大家全都有份……”望著王城的方向,主教喃喃自語,“你大可繼續傲慢下去,倘若真要敗露,湮滅的也一定先是你,安格拉。”
·
“睡覺啦!”
余夢洲抱著枕頭——搶來的——大聲宣布。
魔馬們張望著同伴,過了一會,一只站在他身后的魔馬悄悄地、羞澀地說:“我們不用睡覺的……”
余夢洲回頭一看,魔馬“災變”一對上他的目光,就連忙把身體重新隱藏回洞穴的黑暗中,僅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不用害羞,”他友善地沖魔馬招招手,“你們連一個小時都不睡嗎?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就沒見你們休息過。”
“休息……不、不是必要之舉,”災變結結巴巴地說,“而且,我們也可、可以站著睡……”
余夢洲有些無奈:“我當然知道馬可以站著睡,但是不休息怎麼能行呢?”
法爾刻走過來,沉吟道:“小睡一會也沒什麼不行,誰不想睡,可以去守夜。”
說著,它對余夢洲道:“你挑一個地方吧。”
“我挑?”睡覺還得挑地方的?余夢洲撓撓額頭,反正地方這麼大,他隨便挑了個邊上的位置,墊著鋪蓋——也是搶來的——躺下了。
“就這兒吧!”
法爾刻肅穆地點點頭,不緊不慢地晃過去,挨著余夢洲臥下了。
“嗯,這個位置挺好的。”它說。
魔馬們集體瞳孔地震了。
不愧是首領,何等的老奸巨猾!確實,它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馬是站著睡的,可人類是躺著睡的啊,不管休不休息,它們完全可以先貼上去再說啊!
馬群虎視眈眈地望著另一邊的位置,很快就在洞窟里你踹我一下,我咬你一口的打起來了。趁這個機會,災變鼓起勇氣,偷偷地跑上前,“轟隆”一聲,臥倒在地。
洞窟寂靜無聲,災變把鼻子埋在余夢洲的枕頭邊,甕聲甕氣地說:“先、先到先得。”
首領在這鎮著,馬群縱有再多不滿,也只好先咽到肚子里。余夢洲聽它們啪嗒啪嗒地吹著嘴皮子,小聲地罵罵咧咧,只覺得好笑。
要是在空地上栽種貓薄荷,用不了一天,它周圍就能橫七豎八地躺上一地貓,余夢洲現在也面臨著這個情況。不過,因為魔馬的體型過大,身上的鞍韉也猙獰嶙峋,它們到底沒有挨得太近,唯有先圍著人類趴倒一圈。
洞窟徹底暗了下去,就連魔馬身上的烈火也停止了燃燒的趨勢,無邊的黑夜里,僅剩下高低起伏的呼吸聲。
余夢洲墊在軟得不像話的枕頭上,和馬群生活的這些天,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它們身上的金屬、血和硫磺的氣味,也許人就是適應性這麼強的生物,在確定自己是絕對安全的情況下,無論周遭環境有多麼惡劣,都能夠放心入睡……
寂靜中,他的臉側忽然感受到法爾刻溫柔,但是灼熱的吐息。
“明天,我們要去挑選一點物資,”法爾刻的聲音又小又輕,近乎耳語,“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余夢洲翻了個身,轉向它,鼻尖不慎擦過魔馬的柔軟的鼻端,令它渾身一僵。
“我不知道,”余夢洲用氣音悄悄地說,周圍那麼安靜,他盡量不讓周圍的馬匹聽見,“但是我真的很想洗澡……”
法爾刻抬起頭,將鼻子輕輕埋進人類的頸窩嗅了嗅,它的本意是想聞聞人類身上的味道,告訴他不臟,但它失策了。這實際上是一個錯誤到極點的舉動——魔馬的嗅覺何等靈敏,法爾刻之前從未離他這麼近過,此刻,它貼著人類的肌膚,鼻腔充滿了他的氣息,蓬松如云,帶著鹽粒的微咸,以及另一種充滿生機的芬芳,香得它骨頭發疼,靈魂也饑餓地抽搐著,仿佛有火焰在它的血管中舔舐,要把它活活燒死。
它停頓了太久,余夢洲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鼻梁,小聲問:“法爾刻?”
“……你身上不臟,”法爾刻啞聲說,“只是……非常香。”
余夢洲不由得失笑:“哪來的香啊,是你聞慣了硫磺味而已。”
眼看法爾刻仍然固執地依偎在他的肩頸側,喉嚨里發出戀戀不舍的呼嚕聲,余夢洲便伸手上去,摸到它堅硬鋒利的犄角,按著推了推。
“好啦好啦,”余夢洲哄道,“先睡覺吧。”
推的人不覺得怎麼樣,法爾刻的呼吸卻一下凝滯了。
和表象展示出的不同,惡魔的犄角,其實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也是榮辱的象征。冒然觸碰一只魔物的犄角,可能被視為意圖挑釁的奇恥大辱,也有可能被視為大膽兇猛的求歡前奏……無論如何,犄角上密布的觸覺神經,甚至可以直接感知到觸碰者的靈魂,與對方短暫地神魂相連。
黑暗中,余夢洲的手掌只是麻了片刻,然而,魔馬的大腦都為這過度的刺激宕機了,人類的手掌比最細膩昂貴的天鵝絨還要柔軟,而他的靈魂……
——他的靈魂像一個最美的幻夢,要把惡魔戰馬的鋼筋鐵骨也融化成一灘黏糊糊的、只知快樂為何物的小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