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多少風?”羅希湊近云池,親昵地問,“你一呼一吸間,就產生了一股風,而我的神宮便存在于這些風的脊背上。億萬萬支徜徉的微風、冬風、狂風、旋風、季風、信風……如此多的風,偽神能找到這里,找到你嗎?這才是真正的世界盡頭啊,無處不在的盡頭!”
神明望著云池,得意地微笑,再次浮現在他俊美的面孔上。
“我和你,我們尚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啊,時間,多麼可怕的怪物。”羅希悲嘆道,“我見過堅不可摧的城池在風雪中緩緩地化為齏粉;我見過兩個血海深仇的王國最終合而為一,它們曾發誓要不共戴天的子民終究相互結合,生產下新一代的子嗣;我見過陸地被海水吞沒,見過海洋被隆起的陸地逼退……我見過太多了。而我呢,我有耐心,有恒心,更有毅力。”
羅希壓低聲音,輕聲說:“一百年、兩百年,或許你還不至于屈服,可是一千年、兩千年,一萬年、兩萬年……當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你拿什麼去銘記一個偽神?我很好奇,并且期待你無謂的掙扎,我的新娘。”
云池額上緩緩綻出青筋,掩在袖口中的雙手亦攥緊了,直到羅希大笑著走遠了,他還怔怔地站在原地,氣得雙肩發抖。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從羅希用言語搭建出的愿景上,感到了由衷的恐懼。他只是人類,根本無法衡量一個神祇的生命厚度,也無從和過于漫長的時光抗衡,但是當他逐漸冷靜下來之后,云池忽然察覺出了不對勁。
——很多關鍵的問題,都被羅希回避過去了。
比如羅希既然對自己如此有信心,為什麼趁薩迦不在家的時候,才聯合了另一位神明來偷襲島嶼;比如他對第四代神明的身份只字不提,并且壓根就不清楚過去的真相;他碰不到耳邊金印的手,派人來哄騙云池脫掉的神衣……
他只是表現的很自信,很高傲,對一切都勝券在握,但實際上,他這種自信僅僅是差點騙過了云池這個人類,細想一下,便知道破綻百出。
云池松開了緊握的雙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神明這種蠱惑人心的能力還真夠可怕的。他剛才差點就在沖動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朝著羅希的后背招呼過去了,要是真這麼做,那豈不是又送了一次?
他隨便找了個軟凳坐下了,只想知道薩迦什麼時候才能從時神那里回來。
島上的家、森林,還有小海獺,現在都不知道怎麼樣了,想起那個小海獺從他懷里甩出去的時刻,云池就揪心不已。
反正來都來了,總不能引頸就戮吧?他下定決心,還是站了起來。
得在這里打探一下,收集點有用的情報,試試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云池推開門,嘗試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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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暗沉,陰云驚惶地遮蔽了陽光,四下不安地翻涌。茫無際涯的冰海上,沒有一艘漁船還敢駛出碼頭,沒有一只會游水的生靈還敢浮出海面,只因向來幽邃湛藍的冰海,此刻可怖如煮開的濃墨,其上遍布的冰層雪川,就像葬禮祭奠的素衣,死透尸首的容顏,慘白到無一絲生機。
天地一片死寂,唯有一個男人行走在海面上。他直視著前方,每走一步,凝聚著血洼的冰層復又開裂,盡皆淹沒到深不見底的暗海中去了。
再也沒有萬千盤旋的璀璨星塵,薩迦的雙目全然漆黑,猶如長夜,仿佛永不消散的陰影。他輕柔地撕開了一只風鷹的羽翅,讓它落在尖似小山的尸堆上。
島嶼的樹木摧折,森林傾頹無章,居住的精靈們相互攙扶著,從廢墟中爬出來。周圍到處彌漫著海怪的血,一截蜿蜒的巨大殘肢,正于濃黑的海水中沉浮不定,唯獨剩下一只小海獺,正孤零零地趴在海灘上啜泣。
他看到的所有事物,一切景象,都在向他一遍遍地重復回放當時的場景:噩夢的侵擾,被逼無奈,只得逃出家門,向海水尋求庇護的云池,他躲避風鷹與風靈的搜尋,終于跳進大海,卻還是被強行擄走的情狀……
薩迦走過去,把小海獺托在手心上。
“羅希。”神明說,聲線恢宏如萬萬人的嘶吼,又尖銳如快要崩斷的琴弦,“羅希帶走了他。”
小海獺變成一堆濕漉漉的絨毛,迅速飄進了薩迦的濃密的長發。
“羅希!”薩迦厲聲咆哮,獠牙呲出,猶如響徹世界的雷霆,轟鳴著震徹了冰海,也震徹了陸地與天空的死角,“把他還給我!”
這一刻他完全不像是高潔偉岸的神明了,他簡直就像一個鬼,一個擇人欲噬的惡鬼!
羅希自然聽到了這個暴怒的宏大聲音,他皺了皺眉,又嗤笑了起來。
還以為自己是昔年那個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主神麼?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舊日的神明在角落里茍延殘喘就好,何必來插手朝氣蓬勃的新生世界呢?
“我在這里,主神。”他懶洋洋地現了形,心中并不十分畏懼,“哦,我忘了!現在已經不是第二神代,您也不是第二位卡勒瓦的主神了,那麼,您有何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