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眠翻遍布朗博士的筆記本,連一絲關于這方面的痕跡都不曾發現。關于人魚血會引發何種副作用的猜測,研究所的學者窮盡每一滴腦細胞,甚至已經到了捕風捉影的程度,繞是如此,仍舊不曾提到與幻覺相關的論證說明。
“體外增殖能力極強……”江眠的目光停留在這行字上,不知為何,他能感覺到作者在落筆時的心情,字里行間,他的口吻遲疑、狐疑莫名,仿佛描述的不是細胞,而是某種不安分的旺盛活物。
“是的,實驗體的細胞活性,是我平生僅見。”布朗博士突然開口,江眠原本聚精會神,被他乍然驚得手臂一抖。
他抬頭,看到老人的眼神依舊渙散,唯有笑容始終不變,爽朗得叫人毛骨悚然,似乎他的靈魂已經睡著了,而身體則觸發了什麼關鍵詞,被強行拉著回應江眠的疑惑,“而且,它們的分裂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簡直是……隨心所欲。”
江眠不著痕跡地合上筆記本,警惕地問:“布朗博士,你在對我說話麼?”
“是的,江先生。”布朗博士回答,“你還有什麼問題?請講。”
江眠愣怔道:“難道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嗎?”
“是的,江先生。”布朗博士復述道,“你還有什麼問題?請講。”
江眠不知道拉珀斯究竟在潛意識里給他們下了什麼詭異的指令——深海人魚的腦回路不同于人類,這一點他深有體會,不過,他還是抓住這個機會,嘗試著問:“既然拉珀斯的細胞這麼難掌控,你們為什麼還要一意孤行?”
“滅活仍有一定的成功幾率,”布朗博士微笑著說,“任何事物都不會是鐵板一塊、無懈可擊的,我們已經找到了控制它們的方法,只是需要耐心。
”
江眠說:“嗯,那看來你們找錯了。”
“——在此基礎上,”布朗博士沒有理會江眠的諷刺,“只要給我們時間,找出人魚細胞的增殖規律,我們甚至能運用克隆技術,培育獨屬于人類的人魚種族。屆時,它們完全可以和牛羊家禽一樣,成為另一種食藥資源,也可以像貓狗一樣,憑借超常的智商和優越的外表,成為陪伴型寵物。”
江眠的眉心擰成了疙瘩,他難以抑制聽到這段話的不適之情,厭惡道:“不光是法比安,西格瑪的人類沙文主義早晚要害了所有人……”
老人的笑容仿佛是牢牢釘在他那張面色青白的臉上的,他說:“關于這件事的詳細計劃,請翻至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查閱。”
江眠并不關心這種傲慢到極致,以至于顯得天真可笑的計劃,但布朗博士既然說了,眼下他又有大把時間,也就順勢翻到了背面。
掀開空白的底頁,他發現淡雅的格子紋上,僅僅畫著一只……
一只蜂。
江眠困惑地看著這張素描,哪怕品德上有著天塹般的瑕疵,卻沒有人能否認西格瑪學者的藝術素養。他們除了是頂尖的生物學家之外,同時也是頂尖的畫家、雕刻家、時間管理大師。他們精湛老辣,專為真實記敘而服務的素描技藝,足以讓任何一名以此為生的畫師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足以看出,布朗博士在下筆的時候,已經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肌肉和神經,每一劃皆是崎嶇顫抖,游離在“準確”和“亂畫”之間。繞是如此,這副作品還是很好地捕捉到了寫生對象的特征,那細長的觸須,狹長的黑腹,前翅的兩條回脈與翅痣,都揭示了這只生物的身份。
江眠茫然地說:“這只是一只姬蜂而已。”
膜翅目,姬蜂科,寄生于其它種類的昆蟲身上度過幼蟲時期的小魔鬼……什麼意思,一個反諷的譬喻嗎,象征以西格瑪為首的人類勢力從此就要趴在人魚身上吸血了?
剛才無問不答的老人卻不說話了,他的雙目慢慢瞪大,直到睜裂眼眶的程度,越發顯得眼球暴凸。不知是不是江眠的錯覺,他的眼白似乎都泛著幽幽的青光。
江眠直覺不妙:“……博士?”
布朗博士“咔嚓”一下,狠狠閉上了嘴,他的齒列咬合得如此快速迅猛,連舌頭也來不及收一下,濃郁的血水如謝幕般破開干枯的嘴唇,嘩啦啦地滴流在雪白的工作服上,瞬間暈開了大片青紅交加的惡濁之色。
“博士?!”
江眠丟下筆記本,沖上去想要抓住布朗博士的肩膀,他一時驚慌,只想著盡快撬開對方的牙齒,然而他似乎阻擋得太晚,也太遲了,兩行鼻血隨即沖出博士的關竅,再伸手一探,耳窩里亦是冰冷濡濕,頃刻污染了江眠的袖口。
之前還在懵懂夢游的眾人,此刻一窩蜂地沖上來,完全視江眠于無物。他們七手八腳地抬起老人痙攣不止的身體,就往急救室沖,轉眼間,實驗站變得空空蕩蕩,只剩江眠一個人。
江眠這下是真的摸不著頭腦了,他拾起筆記本,也拔腿追在后面,想知道布朗博士出事的原因。結果研究員們把博士送到之后,問都不問一聲,宛如一群人形急救車,立刻就往回趕,轉眼間,四周再次變得空空蕩蕩,又只剩下江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