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中,他毫無顧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緊緊扭在一起,現在它張開了,無限地擴大了,像一個永無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邊吃邊抽噎,饜足的浪潮淹沒了他,讓他為貧瘠的過去和未知的將來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麼過來的?他朦朧地想,我以后又該怎麼辦呢?
他耳邊的聲音似乎知道他在傷心什麼,隆隆地安撫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別怕,你不會再挨餓了。”
江眠不知道這場喂食活動持續了多久,環繞他的浪頭好像看出他特別喜歡魚黃的部分,又挑了好多來喂他,令他開心不已,不停發出興高采烈的小聲音。
有許多次,他難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聽到它發出窒息的,驚慌的吱吱聲。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個特別強壯堅固的實體,江眠的牙齒與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發出清脆的響動,他只嘗到了咸咸的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鹽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著江眠鼓脹的肚腹,隔著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猶如懷胎五月那般顯眼。
雄性人魚伸出巨大的帶蹼利爪,幾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圓滾滾的肚子。他盯著懷中的人,昏暗淺顯的光線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濃長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襯得面容越發潔白無暇,只是永無饜足的暴食,將他的下頷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紅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紅得像殘霞和血,纖瘦的細腰上,結著一枚含苞待墜的澀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著沉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跡,細心地為伴侶清理殘局,他的拇指以順時針的方向,又輕又緩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轉,幫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著小呼嚕,在夢中,他仰躺于陽光籠罩的黃金沙灘,渾身放松,每一顆細胞都暖融融地發燙,即便要立刻沖進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懼。
江眠的潛意識告訴他,這是溫暖的太陽在為他奉獻,紫外線豐盈了他的血液,將奔涌的熱量輻射至全身,可實際的真相卻不是這樣說的:與靈魂伴侶的接觸,正在點燃他歸屬于大海的命運;而更適合這具身體的新鮮生肉,同時在為他即將醒來的人魚血統提供大量營養,澆灌著隱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鰭和鰓,使他日漸強壯,更有力量。
他吃飽了。
雄性人魚陶醉于這一切的發生,伴侶的氣息在他的嗅囊里蒸騰,它是甜的、溫暖的、富足的。如此純粹,如此簡單的快樂……他堅如精鋼的肌肉也在這樣的馥郁中放松了,幾乎要化成一灘水。
拉珀斯甩動健碩的長尾,鱗片相互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就像成千上萬片細碎的風鈴。
他抱著伴侶,想起江眠曾經在這里所做的一切——拖著消瘦如斯的身軀,與這樣一個龐大而無情的機構進行對抗,他的體格弱小,精神和心靈卻無比強大,這是拉珀斯從未了解過的力量。
人魚的嗅覺亦在這種情況下變得無限靈敏。他想從江眠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氣味,但是他拼命按捺住了——他的骨頭刺痛難耐,心臟亦交替轟鳴,第一次喂食伴侶的體驗,已經無限趨近于雄性人魚一次能夠承受的極限,再多一丁點兒,他都怕自己會崩潰。
人魚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細聞江眠漆潤的發絲,構造復雜的聲帶無規律地打著抖,吐露出近似哽咽的嗚嗚聲。他完全被擁抱的感覺所俘虜了,從前,他總能在海底看到熱衷于魚尾纏繞、十指交疊的愛侶,彼此間裹得比一對抵死廝殺的巨型章魚還緊,面對這些奇怪的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觀,舔去狩獵殘留于指尖的血肉碎屑,內心充滿漠然的不屑之情。
現在,拉珀斯終于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埋頭啜飲伴侶的歡愉和溫暖,專注地沉溺在無上的、病態的狂喜當中。
【就像你一樣,我們的紐帶也在茁長成長。】人魚將嘴唇貼在江眠的黑發上,低低的歌吟,仿佛海夜的潮汐對世界沖刷出的回音,【這個巢穴會讓你度過一個很好的熱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對外界和自身將要產生的變化全然一無所知,催眠的搖籃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舒舒服服地陷進了雄性人魚巨大蜿蜒的身軀里,始終不曾醒來。
·
江眠慢慢睜開眼睛。
……這是幾點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開時間。
為什麼他感覺這一覺睡了特別長的時間,而且鬧鐘還沒有響?
房間仍然是昏暗的狀態,一盞應急的小燈在墻角散發出微茫的黃光,映射著空氣中蒙蒙濕潤的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里根本看不見陽光,自然也不能通過自然光線分辨現在是幾點……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