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六歲……那時候的江眠還太小了,以至于事情發生時,他根本無法意識到,這是一場有關于緩慢改造的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愛、又動人……但是你越可愛,就顯得偷走你的人類越卑賤、越可恨。我會報復的,并且這報復不會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極盡綿長惡毒之能事——哪怕為此喪盡君王坦蕩光明的威儀,我也絕不善罷甘休。
江眠似乎又聽到了實驗站上傳來的輕微騷亂,他再次抬頭張望,只是和上次一樣,仍然是什麼都沒發現。
“奇怪……”他蹙起眉頭,納罕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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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江眠睡在房間里,這是他自己的小房間,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失眠,沒有夜驚,也沒有被手腳上的鐐銬折磨,冷熱交替、難耐不堪地從噩夢中醒來,他睡得安穩極了,連呼吸都甜絲絲的。
夢中鷗聲清越,青天無垠,一線雪浪疊著一線星,江眠置身夢中,唇邊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渦。
臉頰邊忽然吹來一陣微風,裹挾著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
……門開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稍一動彈,卻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溫暖的氣息,猶如海風流連。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唯有若有若無的歌吟,在他的腦海里蕩徹徘徊。模糊的夢境更加清晰了,他在夢中看著折射下海水的陽光,千絲萬縷,匯聚成星河的模樣。
海浪在身后波涌,將他潔白細膩的裸背輕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轉頭——腥甜的香氣,在臉前粘膩地縈繞,猶如條條涼滑陰柔的細蛇,它們狡猾地鉆進鼻腔,深入腦仁和腹腔,在那里吐出罪孽的、香滑的蛇信,咝咝舐過江眠的夢境,江眠的胃袋。
江眠的身體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難自禁地張開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的舌頭,他的胃也干巴巴地揪成一團,發出饑餓的哀鳴。
雖說他的晚飯沒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點,不過,那已經是平時的正常飯量,再多一塊饅頭,他也是塞不下的。
可這到底是什麼味道,好香啊,真的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卻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個深陷睡夢的人控制肢體,想來亦是不現實的。江眠吃力地轉動脖子,急于擺脫身不由己的姿態,抓住那香味的源頭,就往嘴里狠塞。
他掙扎了好幾下,意圖在蕩漾的海浪上翻過身,結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灘上的小海龜。偏偏濃香離得如此之近,就在他的鼻尖上擦來擦去,江眠抿緊嘴唇,又急又氣,忍不住可憐地嗚咽了一聲。
“噓、噓……”一堵特別暖和,特別堅實的浪墻急忙挨過來,小心地環著他,并且把一塊涼涼的東西送到他嘴邊,“吃吧,都給你吃,吃了就不餓了……”
冰涼的液體滴進唇縫,沿著干燥的唇紋滲開,江眠急切地舔著,很難說那究竟是什麼味道,腥氣濃重、滋味咸澀,僅有的一點甜意,隱藏在膩人的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聞起來那麼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藥引,點燃了他熊熊燃燒的臟腑。
江眠在睡夢中張口撕扯,他像野獸一樣呲牙,盡情拖拽著軟嫩的食物——也許它是生肉,也許它是神諭賜下的甘霖,是幻夢中誕生的完美佳肴。他發狠地咀嚼,用舌頭榨出潔凈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饑餓了數十年的災民一樣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剛才的想法,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現了。他的味蕾重獲新生,咽喉劇烈地鼓動,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亂顫……江眠吞吃,饑不擇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燈光照耀,那麼旁觀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橫流,齒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紅白交加,本就嫩紅的舌尖染了血,此時簡直剔透得發光,在緋艷的,開合的嘴唇后若隱若現。
那張素日里秀美溫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緊閉,五官卻深埋在滿足和強欲交加的喜悅當中。無論嘆氣、喘息,他都無法抑制喉間迸發出的細小笑聲,扭曲得令人后背發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賞這幕的看客是不覺得扭曲的,拉珀斯緩緩地游動魚尾,將青年籠罩在大片非人的陰影之下,眼神中飽含歡欣和寵愛。
人魚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墜進發絲和衣領的魚血,再把指節吮吸干凈,哄道:【慢慢來,別噎著……可憐,你餓壞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餓了,我餓壞了!
江眠想大聲承認,想對全世界大喊大叫饑餓的感覺有多麼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張嘴愿意為他做這事——江眠正在進食,全心全意、專心致志。
汁水和肉塊混合的口感又鮮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豐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彈起來,好;月牙狀、緊實堆疊的肉質富有層次,能用舌尖一下抵開,真好;咀嚼到潤口多漿的部分,血水噴出,濺得滿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魚黃,他是吃到魚黃了嗎?肥美的、甘甜細膩的魚黃,完全在牙齒和舌頭中間化開了,太好了,這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