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鐘,已經是啟用一次CIWS的極限。
實驗站鴉雀無聲,人們只是望著囚籠中的怪獸,怔怔出神。
彈殼被排出堅硬的肌肉,紛紛如雹,嘈雜地濺落地面。他們看到人魚偏過頭,用指尖怔怔地、小心地碰了碰左邊的臉頰,耳鰭顫抖的頻率,就像在痛苦的抽搐。
“……該死。”一名研究員瞪大眼睛,“裝填彈藥、裝填彈藥!它要反擊了!它要——”
一切都太晚了,雄性人魚以一個奇詭扭曲的姿態,轉向已經被他撞出大片蒙蒙裂紋的墻壁。
他張開削薄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獠牙,血紅的口腔與長舌——
他露出了一個通向深淵的隧道。
人耳無法辨別的次聲波在空氣中激起最微末的漣漪。它們毫無阻礙地穿過聚氨酯玻璃棉,穿過種種自以為有用的隔音設備,穿過厚厚的防護服,親昵地貼近警衛的筋膜和骨髓,摩挲著他們鮮紅粘稠的內臟,使其開始強制性地震顫。
——你們選擇了自己的死路,而我樂于成全!
這一刻,實驗站的學者并沒有親眼看到血管爆破、肺腑碎裂的景象是如何慘不忍睹,他們只是望見了一地脹得皮薄如紙,稍微一戳,便會嘩啦爆開的人凍。
人魚對音波的操縱水準,用登峰造極來形容都顯得像是羞辱。它制造了巨量的皮下出血,溶解了人體內差不多所有的器官,然后把全部的漿液完好無損地鎖在吹彈可破的皮膚下面,除了溢出的七竅,沒有一滴遺漏。
拉珀斯菱形的瞳仁漆黑如墨,放大再收縮,狂熱的怒火滔天沸騰,快要燒爛人魚的兩顆心臟。
怎麼敢……他們怎麼敢?他愿意整晚整晚地唱著輕柔的歌謠,哄著江眠,讓他在平靜甜美的黑夜里安然睡去,他們怎麼敢打破這安全的巢穴氛圍,怎麼敢傷害他!
“次聲波……”泰德嗓音嘶啞,難掩驚懼。
“它的發聲器官居然能支撐它操縱次聲波?!”
視窗外一直環繞著作為保險措施的真空帶,這是完全抵御次聲波的唯一有效方法,也是確保實驗站內部人員能夠幸免于難的救命稻草。泰德的斷論如同擊破水面的石子,從最冷漠的寂靜,到最嘈雜的喧囂,僅需要一眨眼的時間,室內立馬亂成了一鍋粥,激烈的爭論爆發出來,數據流和查閱資料的聲音不絕于耳。
“可是六年前……”
“……六年前的雌性活體不再具備參考價值!畢竟除了血肉和極強的自愈能力,它沒有任何值得記錄的特殊之處!”
“人魚本身就擁有鮮明的等級制度,現在我們看到了,不同級別的個體之間究竟有多大的差別……”
“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放下液氮和液氦的閥門,十五噸全部投進去、投!”
“打開粒子切割儀,我們只要血就夠了,快點!”
令行禁止,觀測室內,粒子切割儀的紅光立刻若隱若現,接近零下三百度的乳白色的霧氣亦順著墻壁攀爬進來,凝出清脆的凍結聲……人們的雙眼緊緊盯著實時監控,等待著結果。
拉珀斯察覺到了真正的威脅,他無所謂低溫,但射出的紅光,卻在他的手臂上濺起了一道灼燒的貫穿傷。
即使以深海人魚的身軀強度,依然不能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硬接粒子切割儀的威力。
他的魚尾和腰腹驟然發力,生生從無水的地板上高高躍起,躲開了游離的大部分激光條,淡紅色的血液緩慢溢出,沾濕了人魚的長發。
拉珀斯彈落在另一側的空地上,動作快逾閃電。他的腰弓起,魚尾似蛇腹,剎那縮緊成一團,鰓紋疾速波動,飆出致命的音爆——
合金的墻體幻影連連,頃刻以肉眼可見的頻度戰栗。正如歌唱家可以隨意地升調降調,拉珀斯同樣易如反掌地駕馭了次聲波的赫茲,精準震碎了機械的內部零件。
“該死!”實驗站里有人大叫,“他媽的怪物!它的飼育員呢?!”
“他的飼育員在這里。”
門開了,泰德轉過頭,看到高大的德國人站在所有人身后,手上拎著一個臉頰紅腫沾血,不住虛弱掙動的江眠。
“我的天啊,你在干什麼法比安博士!”布朗博士大叫起來,“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打傷他?”
法比安冷酷地說:“因為,這才是真正體現他價值的時刻。”
他挾持了無力反抗的青年,把對方像面盾牌一樣綁在身前,臉上帶著厚顏無恥的微笑,毫不顧忌地走出了真空防護帶。
“很高興,看到你們之間可以產生這種特殊的關系!”站在四分五裂的玻璃墻前,他向人魚喊話。
誘魚劑正在劇烈影響著江眠的身體,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把涌上來的胃酸鎖在牙關后面。江眠的視線早已模糊,可是,感應到人魚就在眼前,他還是從喉嚨里發出了類似哽咽的聲音。
拉珀斯,走、快走……
黑色完全覆蓋了雄性人魚的眼瞳,他想徹底撕碎、扯爛那個陸民的血肉,再把江眠立刻搶回來,揉進自己懷里,讓他笑,讓他開心,讓他吃飽,感到溫暖、舒適和安全,讓他遠離一切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