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人類?】
江眠看著他的眼睛,透過模糊的、搖曳的波紋,人魚的目光專注得令人心悸,他猶豫了一下,坐在地上,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想,‘拉珀斯’應該不是你的本名吧。”
和他一樣,人魚也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當然,他不需要拉珀斯聽懂,他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發出聲音,以此吸引人魚的注意力。
拉珀斯歪頭,這麼短的時間內,人類居然已經平靜下來了。剛才,他看起來是緊迫的,焦灼、驚嘆,一點恐懼……還有悲傷,這些情緒雜糅在他的每一個動作里。現在,他看起來只是有點無奈,有點沮喪,更多的則是和緩,像無風無浪的水流,安寧地繞著礁石波動。
他在跟自己小心地交談,輕言細語,但不是懼怕的那種小心,而是……
拉珀斯的耳鰭癢癢的,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奇特的感覺。
人類的態度,他只在那些面對幼崽的長者身上看到過,這更像是呵護的姿態。自從拉珀斯的體長超過兩碼之后,就再沒有年長的人魚敢和他這麼說話了。
【你保護我,為什麼?】拉珀斯問,語言不通的情況下,他基本是在自言自語,【難道你看不出,我比你大太多了嗎?】
“‘拉珀斯’,這個名字是……我們為你取的,你的同伴又是怎麼稱呼你的?”
江眠知道,自己完全是雞同鴨講,還有一整個實驗站的人圍著仔細傾聽他們對話的動靜,可他真的忍不住。
人是需要和外界交流的生物,江平陽走后的三個月里,他原先小而穩固的社交鏈被打破得十分徹底,除了泰德,只有寥寥幾人愿意用無差別的態度待他。
人可以忍受漫長的孤獨,但人無法忍受漫長的孤立。法比安一旦流露出清算的意圖,原先那些笑容和善的同僚們,比任何擅于趨利避害的動物還要敏銳。除了書本,江眠需要一個不會惡言相對,不會冷嘲熱諷、漠然推拒的談話對象,哪怕對方只是一條無法有效對話的人魚。
他凝視江眠,目光那麼專心致志……江眠無法拒絕這個誘惑。
“見鬼,你們看到了嗎?”實驗站里,一名研究員壓低聲音,“它望著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該死的情人。”
“更像是看一只該死的獵物。”旁邊的人斥駁,“它不過是只野獸,可怕的野獸,什麼老虎獅豹都沒它殘忍,停止你的幻想。”
【可能是因為我戴著枷鎖,傷勢未愈?】拉珀斯慵懶地揣測,音波猶如一句短促的歌,【顯而易見,陸民對牢籠抱有十足的信心,對嗎?】
江眠說:“所以,你突然游上來是為什麼,因為你想觀察我?”
【為我唱歌,也許我會給你彈珊瑚琴。】拉珀斯看著他,【假如你不會唱……嗯,你應該唱,你的聲音像一團毛毛,你見過海兔嗎?那種毛毛。】
江眠與拉珀斯靜靜對視了一會,他放松了許多,也不那麼怕了——雖然情緒還是很激動。理智回籠的同時,他也發覺出當下的情況有多尷尬,江眠無奈地笑了一聲:“不,這感覺太蠢了,我們根本就聽不懂彼此的語言,我根本不知道要對你說什麼……”
“繼續讓它發出聲音。”實驗站立刻強硬地發布命令,“直到我們叫停為止。”
江眠頓了一下,拉珀斯敏銳地盯住了他凝滯的動作,那個小小的疙瘩,卡在人類耳朵里的疙瘩,剛剛又發出了細微的噪聲,那是什麼?
“你想吃點東西麼?”江眠嘆了口氣,他和先前一樣,再度從食槽里抓出一塊新鮮魚肉,盡力忽略從胃里燒起來的,詭異的空虛感,慢慢伸手過去,“或許,我可以……?”
拉珀斯釘子般的眼神終于從江眠臉上挪開了,他注視著漸漸接近的魚肉,不由瞇起眼睛。
如果做出這件事的是一條人魚,那麼他會評價對方的行為是大膽僭越的,因為在海下的世界里,唯有互為靈魂伴侶的兩條人魚,才會籍由對方的身體進食。
手、嘴唇、胸膛、尾鰭……以及更多的部位,彼此相愛的人魚會將食物放在上面,用以喂養自己美麗的情人。
這是供奉,也是效忠,更是引誘,通常由雄性向雌性發起喂食的請求,證明他們永恒不變的虔誠愛意。
——但是人類?
——不。
【即便沒有靈魂伴侶,我也不會從陸民的手上取食,小人類。】拉珀斯咧嘴,露出鋒利的白牙,【因為你們沒有資格……】
他忽然停住了。
……靈魂伴侶,沒錯,靈魂伴侶。
這是反常的,拉珀斯驟然清醒過來,他在干什麼?
他一直在懶洋洋的對話,觀察人類的言行舉止,享受——他不愿承認這點,但他確實在享受人類柔軟的輕語。他抖動耳鰭,專心凝視,說得太多,殺意太少,行動也太少。他居然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一個陸民,全然忘了時間的流逝……他是來陸地上尋找靈魂伴侶的,要務在身,他怎麼會松懈至此?
江眠敏感地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他伸出去的手臂僵硬,魚肉攥在掌心里,凝作一塊冰冷無情的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