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它》第9章

  那時的拉珀斯還太小了,恰如一枚螺紋都沒長出的幼弱白貝,如此稚嫩的年紀,他并不能理解得而復失是何等殘忍的東西。他只記得母親用手腕悲傷地摩挲他的耳鰭,把他抱在懷里,他的父親則發誓要為他奪回他應有的愛侶,而拉珀斯只是懸游在所有憐憫異樣的目光中,獨自悶悶不樂,悵然若失。

  后來,南游北巡的魚群匯報了它們知道的所有消息,溯洄的鯨鯊也向深淵的王庭傳回不幸的判斷:拉珀斯的靈魂伴侶,很有可能被一艘人類的船帶走了。

  遙遠的距離,使得他根本無法探知伴侶的方位,而世界之大,他又要從哪里開始找尋?

  那一天,王宮愁云慘淡,拉珀斯也愿意為他的靈魂伴侶祈禱或是哀悼。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偷盜者付出代價,于是他立下誓言,總有一天,他要殺光那些參與了竊賊行徑的人類,并且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一艘人類的船舶,能平安無虞地駛離德雷克海峽。

  光陰流逝如織,拉珀斯開始脫離鱗片軟韌的幼年期,他變得愈發強大、堅不可摧,直到他能體會到的每一絲疼痛和不適,都來源于他的靈魂伴侶。

  作為聯結關系中更加強勢的一方,人魚可以對任何來自弱勢一方的痛苦感同身受,并模糊地同步到愛人的位置,從而及時做出應對措施——一種保護族群的有效傳統。

  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他的靈魂伴侶還活著。可那些感受都太微弱、太短暫了,就像溶進大海的一滴水,即便是他,也無法更詳細地清楚定位。

  直到三個月前,事態發生了轉機。

  一開始,是心口悶悶的鈍痛,令拉珀斯自睡眠中猛地睜開眼睛,令他開始困惑地、焦慮地思索緣由。鈍痛并不持久,待到某個特定的時刻,它瞬間爆發成了巨大的,窒息般的劇痛,一陣一陣地在心口激烈攣縮。

  ……那麼多的淚水,他甚至聆聽到了遙遠的哭聲,如此嘶啞悲切,仿佛在隆冬時節被迫摔落家巢的幼鳥,跌倒在冰雪中,蹣跚掙扎,向不知名的命運哀求饒恕。

  拉珀斯撕扯胸口,發出驚怒的咆哮,他的魚尾轟然抽毀了支撐巢穴的石柱,令整個王庭嘩然躁動。一切嘗試止疼的方法皆是無效的,因為這是直接來自于靈魂的煎熬。

  籍由此痛,拉珀斯終于能夠定位到靈魂伴侶所處的方位,等不到第一縷晨曦灑下如煙似霧的金光,拉珀斯便毅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無論出于傳統,還是出于對自身的考量,他都需要找回他的靈魂伴侶。深海中奉行的原則,是誰敢沖人魚呲牙,人魚就撕裂他的顱骨;誰敢向人魚伸手,人魚就掠奪他的血肉。沒有誰能打破這條鐵律。

  就這樣,拉珀斯滿懷刻骨惡恨,一腔兇暴之情,踏上了找尋的遠征,只為帶回本屬于他的所有物。

  現在,他從受傷導致的昏迷中蘇醒,一睜眼,便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囚牢中。

  興許他的靈魂伴侶也遭遇過這種事呢?那麼,小人類應該能知道點兒什麼。

  拉珀斯盯著眼前的人,頗具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回復。

  江眠傻眼了。

  悅耳清澈的鳴聲裊裊回蕩,猶如一陣曲折的笛音,人魚居然在和他說話!

  “我……”他結巴了一下,“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手套上染著魚血,他急急忙忙地比劃十指,“你的語言,我——”

  水波粼粼,拉珀斯的耳鰭稍微彈動了好幾下,哦,好吧,無效交流。

  不過,他倒沒有很失望。人類多大了?這麼瘦,又細又小,看上去還是一只幼崽。

  真幸運,幼崽,你的聲音很好,做小動作的樣子也很可愛……雖然你的指頭縫間沒有蹼膜,看到它們以如此靈活的方式活動,實在有點古怪。

  嗯,但還是可愛……

  智商倒是陸民的平均水準,水下的語言對你來說是困難的,不是嗎?

  “繼續和它交流!”實驗站的指令激動起來,“誘使它發出更多信號!”

  江眠真的生出了點前有狼,后有虎的感覺。他看著人魚深邃邪異的面孔,實在很難想象,這種神話世代的造物,怎麼能出現在普通人的世界里。

  “你說的……”江眠用細白的食指,笨拙地指了指嘴唇,接著放在耳朵上,搖頭,“我不明白。”

  拉珀斯忽然一甩魚尾,生生朝上拉近了一米多的高度。沉重的合金鐐銬在水底撞擊,發出的聲響猶如悶雷,把江眠嚇了一跳,底下全副武裝的警衛也戒備起來。

  但拉珀斯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通過喂食口,佯裝好奇地打量著江眠,兩側的鰓紋輕輕翕合。

  人魚皆是閱讀肢體語言的拿手專家,這是一種在戰場上普遍得以運用的技能,如果他們愿意,人魚甚至能在未接觸過手語的情況下,讀懂任意一個聾啞人的意思。

不過,拉珀斯沒有表現的打算,他正感興趣地觀察——或者說觀賞人類無措的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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