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抿緊嘴唇,竭力控制眼眶深處泛上來的熱氣,他低下頭,即便周圍空無一人,江眠依然掩飾性地眨了很多下眼睛。他不能冒著被同僚發現的風險,在這麼四下開闊的地方暴露自己的軟弱。
眼下,他必須做一個無懈可擊的人。
“江眠!”身后有人叫他,江眠心頭發顫,急忙轉頭,他的同事泰德正大步走過來,口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江眠,你在這!”
江眠略微松了口氣,在江平陽離開,研究所上層權力交接已然完成的情況下,他的身份就變得異常尷尬,而泰德是為數不多,還愿意向他展露善意的人之一。
“泰德,”他拘謹地點頭示意,“有什麼事?”
“我們邊走邊說,”泰德指了個方向,關切地問,“你最近怎麼樣?”
江眠低頭,苦笑了一下。
“怎麼樣……還好,餓不死。你呢?”
他過得怎麼樣——這個問題,想必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他手上協理的項目早就被停了,江平陽在世時,他愿意和養子分享的資源也被現任的研究所負責人盡數奪走,就連他留下來的筆記、終端、數據心得,關于人魚石板書的手稿……那些可以被稱之為遺物,在法律上理應由江眠繼承的東西,同樣以“高度機密,查看等級不足”為由,全部扣押在江平陽的辦公室——現在是法比安博士的辦公室內部。
無論江眠怎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何哀切懇求,那個高大冷酷的德國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接著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有資格,江先生。”
就像是在享受江眠呼吸不穩,受傷地縮起消瘦肩膀的整個過程。
英語是法比安的第二語言,平時,他更喜歡用母語來發號施令。托了江眠的福,這句英語倒被他說得流暢更甚于德語了。
泰德同情地瞄了他一眼,聳了聳肩:“我還是老樣子,你知道的,那些關于它們的習性啊、棲息地啊,之類的無聊研究,而且日子也不是很好過……你應該聽說了,前些天,研究所的兩艘科考船被調離了,其中一艘就是我們項目組掛名的,那可是艘3000馬力的小寶貝啊……”
他清了清嗓子:“不過,這不是我要跟你說的重點。”
西格瑪研究所的科考船,同時可以兼任捕鯨船。江眠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微妙的東西,他追問:“出了什麼事?”
泰德停了下來,把他拉進一個無人的房間。
“博士抓到人魚了!”他的嘴唇緊繃,以至于他每吐一個字,都像是吐出一顆急促爆破的炸彈。
江眠睜大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像砸了一道驚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十分鐘,抑或一小時,他的睫毛茫然地微顫,直到泰德輕輕拿手推他,詢問“你還好吧”之后,他才突然回過神來,長長地吸進一口氣。
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灌進身體,江眠的手腳也嗡地一下麻了。
他勉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強顏歡笑道:“……真的?上一次抓到人魚,還是……”
“六年前,江博士在的時候,”泰德替他補充,“是的,時隔六年,我們再次捕獲到了一頭人魚。”
江眠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所以那個新建的……”
他的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他下意識要脫口而出的詞是“牢房”,但他生生忍住了,因為法比安是一個人類至上主義者,他不會允許江眠稱呼他關押異種的地方為牢房,“……那個新建的觀測室,就是為了這條人魚?”
泰德點頭:“對,沒錯。”
他抬頭看向泰德,從混沌的大腦里擠出當下唯一一個問題:“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成功捕獲人魚不是一件小事,此刻,研究所應該已經武裝密封成了銅墻鐵壁,微生物都難爬出去一只。這種絕密的消息,即使江平陽還在世,江眠都不能在第一時間接觸到,現在就更不用提了。
泰德肯把這個告訴他,倘若沒有高層的授意,只怕他出了這扇門,就得被投到危險區喂鯊魚。
“你猜到了?”泰德低聲說,“我能來找你,是因為這次抓到的人魚實在太特殊了。不要說研究所,就是找遍全世界,都沒有多少關于它的情報。江博士的筆記和手稿,我們仔仔細細地看了,還是找不到研究方向。就剩下個人終端……”
江眠明白他的來意了。
聽到那些無關人等,甚至是法比安這種扭曲的人,居然都比他更有資格處置養父的遺物,隨意翻看查閱那些本該代替江平陽陪伴在他身邊的珍貴資料,江眠難以抑制心中的刺痛,然而江平陽的個人終端,他真正龐大的數據庫,仍然是高層不得突入的核心機密,唯有他的養子可能掌握著進入的密匙。
這也是江眠為什麼仍然可以待在研究所,沒有被內部傾軋殘忍處死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多特殊?”江眠問,“我要知道他有多特殊。”
泰德嘆了口氣:“聽著,江,我不能……”
“我想知道他有多特殊。”江眠鼓起勇氣,難得強硬了一次,“他們是記錄在冊的人魚,還是那些危險棲息地的人魚?或者是指他們的體格,種類比較稀少?我得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