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客氣地跟他說“辛苦你了”“給你添麻煩了”之類的話,怕他本來是沒發現的,我一說,他就發現了,萬一他就不當這個冤大頭了呢?
我不能為了一點禮貌就冒這麼大的風險。
但我可以幫他做些實在的事兒來聊表心意。
楊復說:“哦,那你給我寫作業吧。”
我說:“可是你比我高兩個年級啊。”
楊復說:“那算了。”
我說:“我干點別的吧,我幫你種地。”
楊復說:“行,你來,你過來,我教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在地里掰玉米,我坐在田埂上。
聞言,我站起身,正要下去,突然看到停在玉米葉子上的幾只七星瓢蟲。它們阻礙了我前進的步伐。
我認真地數了,是七星瓢蟲。它們是益蟲,但這不影響它們是蟲。
就在我進退兩難時,楊復突然“我操”了一聲。
我看過去,他皺著眉頭,使勁兒拍了挽著褲腳的小腿幾下,一個螞蟥掉到了地上,他狠狠地一腳踩上去,磨了磨。
我:“……”
他吸著涼氣兒上來田埂,蹲在我身邊,低下頭擠傷口,說:“你別下地了,還是給我寫作業吧,就倆年級,你多學下就學會了。”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什麼題目能比蟲子更恐怖呢?
楊復家離我姨婆家實在是有點兒遠,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
還好,后來我住到楊復家了。
他家不大,但他有一間獨立的臥室,床不是雙人床,但睡我倆綽綽有余。
他媽沒意見,我姨婆也沒意見,反正我舅就給了她我剛來那倆月的伙食費。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從我小學三年級到我初中一年級。
我小學是在村里讀,村里也有初中,但教學水平很差,我讀了初一,楊復拿著我持續滿分的卷子看了又看,嚴肅地對我說,得去鎮上讀。
他覺得村初中的卷子跟不上我的水平,人要往高處走,要和高處比。
楊復這會兒讀完了初三,完成了九年制義務教育,不打算讀高中——就他那扔只狗踩答題卡都比他分高的成績,估計也讀不了——打算去鎮上打工。
我勸他做下最后的努力,去問問能不能走體育特長生的路子。他極不情愿,但考慮到不能在我面前表現得太厭學,以免給我帶來不良影響,還是去找老師咨詢了。
老師在直接中不失委婉、委婉中帶有直接地說:“體育特長生也需要成績,大概是最低錄取線的百分之六十。”
楊復當場松了一口氣。
楊復有個原本兩家關系很一般的遠房親戚,對方早些年搬去了鎮上,每年會回村里掛墳。
他心眼子多,瞅著人家是好說話的,早幾年就故意裝熱情接近。
他從不說自家難處,反倒每次都提幾塊土豬肉,或一袋子土雞蛋,或自家地里的新鮮菜,硬塞給對方帶回去。
對方給他紅包,他都不要,說這就沒意思了,他以后都不敢走這親戚了。
人家就覺得這小孩兒挺那什麼的,不一般。
村里楊復的同齡人,甚至是比他還大幾歲的年輕小伙,不是不能做事兒,但絕沒他這麼會來事兒,那些人大多處于只想索取不想付出的狀態。
不能怪其他人眼界不夠,本身在那麼個位置、那麼個環境里長大,窮鄉僻壤,資源有限,“摳”和“貪婪”是生物在惡劣環境下的生存本能,楊復屬于基因變異。
但無論如何,擺在一起比較,楊復就顯得很鶴立雞群。
用那親戚的話來說就是:“復子是個將來能干大事兒的。”
我覺得這就是個客套話,長輩夸小輩來回就是說這個。但楊復十分自信,跟我說:“他們有眼光。”
這會兒,用楊復的話來說就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收網的時候到了。
他頭一回找那親戚求助,而且不是借錢,甚至不要人家給他介紹工作,他只說想帶著媽媽去鎮里討生活,想租套房子,請大伯幫他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幫搭個線。
這麼個事兒,完全沒有拒絕的道理,親戚還能在房東那兒撈個小人情,所以完全沒猶豫就欣然答應。
很快,親戚給他介紹了套房,在個老筒子樓里。
舊是舊了點兒,但勝在便宜,而且,家具家電、甚至鍋碗瓢盆這些東西都齊全,否則買的話又得花一筆錢。原屋主是退休返聘的老醫生,知識分子,不缺錢,好說話。
根本不用楊復自己說,親戚幫他問房的時候,就主動地、順便地在社交網里問了問有沒有要招人的,自家有個機靈會做人的好小伙要過來打工。
這親戚特欣賞楊復,把他夸得什麼似的。
有個做建材生意的小老板正好在找助手,聽了心動,就問這小伙子會不會開車。他總要往返于鎮里鄉里,自個兒開車太累了,想找個人能跟他輪流著開。
他知道楊復沒滿18,駕照肯定沒有,但沒事兒,他膽子大,只要楊復會開,就在鄉下路上開,沒人查。
親戚轉頭來問楊復,楊復說會。
我問楊復什麼時候學會開車的,我怎麼不知道?
楊復說:“我拖拉機開得挺好,你沒坐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