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野看似胸有成竹,但他偶爾心里也會沒底,因為他不是阿婆肚子里的小蛔蟲,他不知道在阿婆漫長的歲月里有哪些站臺是她想停靠的。
就像現在,憑著阿婆大概是拿了一張十塊錢這個線索,時野猜測她應該是去了那個地方。他跟柳清川沒有騎車,而是叫了個出租車,因為那里有些遠。
一路上兩人無話,收音機里放著那年楊坤唱的歌《無所謂》,柳清川猶豫了下,拍了拍時野的肩膀說,“別擔心,肯定能找到阿婆的。”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每次我都能找到,我自己都覺得很厲害。”時野笑笑說。
柳清川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相信,你很厲害的。”
出租車停在了工業園區的入口,柳清川搶先一步付了打車錢,對著時野說,“下次你再請我吃面好了。”
“嗯,請你吃面。”
入口旁有兩個岔道,柳清川自然地向右邊拐,時野略微驚訝地問,“你來過這里?”
“沒,我隨便走的。”柳清川停下腳步說,“對嗎?”
“對。”時野小跑了幾步,走在柳清川之前。
工業園區的路上人煙稀少,四周都是低矮的廠房,時野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柳清川聊著天,“我爸以前是個木匠,混了很多年才當到廠長的,家具廠是他一生的心血。”
時野想了下又把“一生”改成了“半生”。
柳清川沒接話,安靜地聽時野說著,“他很拼的,那時候幫廠子收賬,一個人到外地去。錢沒收到就搬人家貨,弄得跟人干起架來,接了梁子。你看我眼角的疤就是那人來報復留下的。”
時野指了指自己眼角,柳清川突然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鏡,下意識地碰了碰。
“被鏡架遮住已經不太明顯了。”時野微微躲了下。
柳清川把眼鏡還給了時野。
“反正做生意挺難的,我知道。我爸常說開工廠就是當孫子,拼死拼活還不賺錢。”時野無奈地笑下,“首先招工就很難,人力成本越來越高;辛辛苦苦一整年,收個帳卻比登天還難;還有各種環保檢查,一道命令就得關廠。”
時野講得累了,喘了口氣,“按我爸的話說就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口袋還是空的,他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寧愿擺個路邊攤賣早飯。”
柳清川聞言笑了下。
時野有些意外自己竟然對著眼前這個人說了這麼多話,還是沒跟別人說起過的,傅豪時常說他悶,說他把事情藏在心里,也確實是這樣。
但既然打開了話匣子,時野也沒打算停,他頓了頓說,“所以那時候很多人去炒房炒股、炒期貨去了,干實業累死累活利潤也才一丁點,搞投資輕輕松松翻幾番。我爸也就跟人走上這條道了。”
“其實當時有人勸過他跑路,一走了之算了,但他說廠里還有這麼多人跟著他,這麼多家庭等著養活。他對不起他們,所以他走不了。”
時野說著,眼角微微有些紅,遠處廠子里的煙囪冒出白煙來,他聲音有一點啞,“其實我恨他,也不恨他。他拋下我跟阿婆就這麼走了,自然要恨,但我又有一絲慶幸,他走得還算光明磊落。”
柳清川聽著這話沉默著,透過鏡片看著眼前的時野,伸手攬住了他的肩膀,他說,“你有個很棒的父親。”
雖然他犯過錯誤,但他最終為了自己的錯誤買單了,柳清川像是想起了什麼閉了下眼睛。
時野任由柳清川攬著他,想了想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做實業,畢竟有人可以一瞬間腰纏萬貫,但也總要有人為汽車做軸承,為電腦做芯片。”
“我們的小阿野也很棒啊。”柳清川看著他說。
時野微微有點臉紅,說,“別這麼叫我,怪惡心的。”
“好吧,是我們的時野同學也很棒。”
柳清川也很意外時野對著自己說了這麼多,卻并沒有過問自己家里的事情。
兩人說著走著就到了時勇原先的工廠,廠房和設備已經被拍賣掉了,現在改成了一家電子元器件加工廠。
只有大門邊高高的旗桿還留著,五星紅旗迎著風飄揚。他們果然在工廠的大門口看到了阿婆的背影,她仰起頭一直看著那面旗幟。
時野總覺得柳清川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安心,于是他像是釋懷一樣,告訴柳清川,“你順著旗桿方向往樓頂看,我爸爸就是從那里跳下來的。”
空曠的工業園區風有些大,柳清川又伸出手臂摟住了時野,兩個人同時叫了聲“阿婆”,把她帶回了家。
等柳清川陪著時野他們回到家里,李娟芬已經從監獄探視回來了,她的臉色不太好,情緒也有些失落。具體的情況她沒跟柳清川說,只說了柳軍問,“小川是不是還不敢來看我?”
新學期銜接班正式開始的前一晚,柳清川敲開了時野家的門。他在時野面前攤開掌心,兩塊閃著銀光的銘牌安靜地躺著。
柳清川提著鏈子在時野面前晃了晃說,“我幫阿婆做了個銘牌,電話和地址都寫在上面,你平時讓阿婆帶著。
”
時野有些意外地看著柳清川,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