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置信, 自己的美好生活,居然是靠獻祭了另外一個家庭換來的。
可他不能責怪給了他優渥生活的父親, 給了他生命、還異常疼愛關心他的母親。
行書一直在想那個失去母親時還尚在襁褓里的弟弟,想得睡不著覺。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弟弟是一株可憐的小白菜。
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只能陪著祖母——行書沒怎麼見過祖母,只見過她的照片,不知道她的好壞。但看父親對她諱莫如深的態度,他覺得祖母一定不好相處。
小小的章行書腦補得眼淚婆娑,痛苦地咬緊了枕頭角,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好好補償弟弟。
后來,在一場“棠棣”的新年晚宴上,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弟弟。
……與他的想象全然不同的弟弟。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一身金尊玉貴的氣派,似乎生來就是為了做眾人的視線焦點的。
單飛白看起來不憂愁、不痛苦,有春風一樣的笑容,還有兩枚小梨渦做點綴,看起來完全不需要行書多此一舉,進行任何彌補。
他牽著祖母的手,走到了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你好啊,哥哥。”
行書一張面皮臊得通紅——單飛白好端端的一個婚生子,居然憑空冒出來了個哥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咧了咧嘴,羞愧到幾乎哭出來,眼圈都憋紅了:“你,你好。”
他這弟弟見他反應如此激烈,感情如此濃厚,也愣住了,仰頭望了他一會兒,似乎是極輕極快地笑了下。
行書沒能看清,便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單飛白“呀”了一聲,抬手擦一擦他的眼睛:“哥哥,你哭了?”
他用天真無邪的童音道:“你哭什麼呀。我都沒哭呢。”
這一次見面,徹底地將行書那一點活潑勁兒掐死了。
他愈發內秀,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這樣,他無地自容的感覺會淡上一點。
追溯他這不長的二十余年生涯,行書沒有強烈的物欲,不怎麼熱衷享受出色的物質生活,始終在被道德感折磨,幾乎要把自己活成一個苦行僧。
他十年如一日地愧疚著,愧疚得很寂寞,因為他的生身父母并不覺得他們對不起誰。
不知道他們到了現在,會不會稍微有些后悔呢?
……
在章行書出神時,姍姍來遲的單飛白終于登場。
和章行書小時候的記憶一樣,他還是那個最光彩奪目的存在。
五官倒是其次——章行書攬鏡自照,論長相,他和單飛白是伯仲之間,旁人第一次和章行書見面,也會為了他這一副好皮相百般殷勤親近。
可這熱乎氣維持一會兒,也就散了。
章行書吸引得來人,卻留不住人。
而單飛白身上的那股風發意氣,如同潮汐引力,天然能讓人向他奔赴而來,在他周圍形成一圈星塵環帶。
可與小時候不同,這一次,他身旁多了一個人,同他分庭抗禮。
有資格參加“哥倫布”紀念晚宴的人,都是上城區的人,或是拿到了上城區資格券的人,寧灼的工作圈層還沒有達到這一步。
況且,到了他們這樣的社會地位,多數有自家自養的雇傭兵,不必費心去處理人事。
所以在場的人沒有認識寧灼的,甚至大多數人連“海娜”的名字都不曾聽說。
在看見二人時,他們不約而同地亮起了目光,并閉住了呼吸。
寧灼身穿白西服,襯出了他的修腰長腿,也襯出了他常年蒼白的面色——不是病容,是冰雪初融。
單飛白能夠讓人移不開目光,想要把世上的好東西都捧給他。
寧灼則有本事讓人屏息自溺,莫不敢近。
他們兩個攜手相挽,雙雙入場,一人著白,一人著黑,讓人錯覺他們是佳偶天成的一對新郎。
廳里為之靜謐了一刻。
三四秒后,才有稀稀落落的說話聲再度響起。
這是正式場合,為了維持那繁縟的社交禮節,沒人會迫不及待地上去交談。
但他們走到哪里,都頻頻地受著矚目。
在環伺的目光下,單飛白行動自如,左手取了一杯果子酒,自己喝了一口,確定了味道,才遞給寧灼:“甜的。”
單飛白戴著一副配著銀絲細鏈的眼鏡,底下還配了一只小小的鈴鐺,轉頭時窸窣作響,玲瓏有聲。
這是寧灼從“調律師”那里返程時順手捎回來的,鏡片是特制的,能夠糾正他的色弱。
這副眼鏡比上一副正式不少,也收斂了單飛白的活潑氣質,為他添了幾分穩重成熟的斯文敗類感。
……但僅限于他不說話的時候。
寧灼用右手接過杯子。
他戴了漆黑的薄手套,遮掩了他的“海娜”紋身及機械手。
他品了品酒,就態度隨意地放下了。
在外人看來,寧灼像是一幅會動的工筆畫,清冷有致,遠觀的效果最好,因此沒人能聽到寧灼在說什麼:“看,瞎了他們的眼睛,有什麼可看的?”
單飛白和他咬耳朵,語氣認真:“看我們天生一對,羨慕死了。
”
寧灼神情平靜地問:“……你想死?”
單飛白回答:“不急,等會兒回家再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