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推窗,對方便發現了,低頭朝這里看來。
背著月光的九方長明,令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姿勢顯然是極為放松隨意的。
自大戰之后,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輕松的時刻了,即使很快就又要面臨一場更為關鍵的戰役,他們已經輸過一次,這次再也輸不起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知師尊可愿撥冗指點弟子一二?”
九方長明一動不肯動。
“許久以前,你修為功法就已不下于我了,指點與否,都不再重要。”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師尊的肯定對于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只能跟在前人后面亦步亦趨,你永遠不會有寸進。”
“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道。”
短短幾句機鋒說罷,云未思翻手向上,掌心浮現一點光亮。
這點光很快擴大拉長,變成一把劍的形狀,幽幽藍光,行虹在手。
九方長明咦了一聲,由坐起身,可見驚異。
“心劍?”
“心劍。”
“你何時領悟的?”
“春朝劍損毀之后,我一直想尋找一把新的兵器,但趁手神兵可遇不可求,世間也只有春朝劍與我心意相通,我便沒有再強求。”
直到那日他被帶回過往歲月,因自己做出不同的選擇,歷史細節發生微妙改變,從而提前遇到魔修樓升,差點性命不保。在生死之間,靈臺空明,他忽然就有了從未有過的玄妙頓悟。
這一絲頓悟,讓他確定自己的道,也由此衍生出自己的神兵。
以心為劍,以神為靈,月曙高秋,井潤深翠。
神思所往,天地之大,上至九霄云外,下至幽冥黃泉,無處不可去,意在則劍在,劍在則神存,以無形之劍作有形之用,落葉飛花,皆可感知。
他突破的方向,與長明截然不同,卻偏生是跟在對方后面。
若九方長明是燈,他便是從望燈前行的人,變成護燈擋風的手。
心劍一出,長明就知對方如今境界大不相同,登時也有了切磋交手的興趣。
“固所愿也,但不辭耳。”
他雙臂振袖從屋頂落下,半空時身形就已隱沒不見,輕鴻飛羽,落葉無聲。
云未思巋然不動,幽幽劍光脫手而出,虛空浮于身前,他知道對方就在周身。
一個活人,哪怕修為高深如大宗師,也不可能完全將氣息隱沒。
看似隱沒消失的氣息,其實只是與周遭萬物融而為一。
云未思閉上眼,他運上靈力能聽見方圓十里以內的動靜。
積雪從屋瓦上滑落,撲簌簌堆在臺階上。
倦鳥在樹巢里依偎入眠,夢里也許還在爭搶蟲兒吃。
小閨女不肯入睡,娘親只好給她講故事,母女倆蓋著被子悄聲耳語。
他唯獨聽不見近在咫尺的動靜。
九方長明會在哪里?
云未思想起,從前他還在玉皇觀時,師尊也時常與他切磋,對方下手從不留情,云未思受傷是家常便飯,甚至有幾回是臥床不起的重傷,他也曾因此暗生怨恨,覺得九方長明無情無愛就罷了,對弟子亦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簡直連半分人性都沒有,但后來頭一回下山歷練,躲過旁人暗算,逃過一劫,他方才開始意識到師尊的用心。
忽然!
身前劍氣大盛,身后卻寒意驟至,鋪天蓋地,四面楚歌,云未思回身已是不及,他直接結印隱身,令對方靈力撲了個空,長明劍則與他的心劍對上,霎時間以此地為圓心,風雪頓生,劍意澎湃,凜冽風潮挾著寒意平地而起,直沖云霄!
頭頂,原本晴好的夜晚漸漸烏云密布,風雷隱隱自云后傳來,由遠及近。
云未思知道自己突破境界之后,修為比入九重淵之前還要更上一層樓,卻沒料到及至大宗師境界之后,他的全力施為竟還能引發天象變化。
如此看來,先前他們與落梅交手,對方輕描淡寫如四兩撥千斤,可見也尚未出全力,難怪江離對此番前赴千林會毫無信心,即便回到一百多年前,落梅依舊是最棘手的勁敵。
萬念一瞬,風雷閃電已至,云層被電光照亮,天雷劈下,重重砸在劍光上!
劍光非但沒有黯淡熄滅,反倒越發明亮,兩道劍光在旋風中競相爭輝,漸漸竟蓋過雷光閃爍的光,變得極為刺目,與此同時,云未思也察覺九方長明的氣息。
就是那里!
他身形微動,甚至比劍光更快,掠至對方身前,卷袖抬指點向對方眉心,長明抬手擋住,雙方均未用靈力,周身殺氣隨著這一指一擋,登時煙消云散,春風化雨。
風止云靜,電光隱匿,一切恢復如常,紅蘿鎮百姓只當方才狂風暴雨,虛驚一場,絕不會想到天象變化是因兩人斗法而起。
“你這一指,遠遠出乎我的想象,如今的我,即使全力以赴,也無勝你之把握了。”
九方長明認真道,他嘴角微翹,并未因為自己被力壓上風而不快,反而有略略的欣喜。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為人師者,豈不值得欣喜?
云未思也自然而然跟著微微笑了一下。
他伸手去拂對方睫毛上的落雪飛絮,長明一動未動,連眼睛也沒眨,任他施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