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像師尊了,更像自己的幻覺。
“你從前在家里,也這般愛撒嬌嗎?”
他聽見師尊如是問道。
云未思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他從前是家中獨子,雖然母親目盲,可父母對他的寵愛沒有減少半分,云叢兩家的豐厚家底,足夠讓他隨意揮霍一輩子也揮霍不完。
據說兩家原先是有婚約的,因為母親眼睛的事情,一度想取消婚約,鬧得雙方長輩不太痛快,他父母成婚后也還僵著,直到他的出生才改變這個局面。他母親說他小時候冰雪可愛,人見人愛到什麼程度?那真是每個人見了都想親一口,聽說連皇帝見了也差點要讓他跟公主配下娃娃親。這種情況下兩家長輩哪里還有火,就都借著他下臺階,重歸于好了。
有了萬千寵愛,從前的云未思僅僅是個有些紈绔的公子哥兒,父母長輩們也已經很滿意,不再多做要求了。
重傷之時,神智未清,肢體流露,越發從心。
從前的師尊很嚴厲,他未敢有半分逾距。
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只能讓人仰望。
但既然是幻覺,就無所謂了。
神明固然強大完美,眼前難得溫柔卻也令他珍視眷戀。
長明早知道他將對父母的孺慕轉移到自己身上來,無形中也縱容他的行為。
四個徒弟之中,云未思是天賦最高,修為最強的。
內心深處,卻也是最柔軟的。
只是這份柔軟,從前只有自己能看見。
后來對方就親手斬斷了。
現在想來,云海也許是云未思心底未竟的執念。
少年時鮮衣怒馬的放縱恣意,許多戛然而止,求而不得的憾恨。
云未思以為自己斬斷了,卻始終藕斷絲連。
他枕著長明的手睡著了。
醒來時,這不過是一場溫暖的夢。
也許臉頰上溫度猶在,他卻依舊孤身一人。
這個少年時很愛熱鬧的人,將注定半生都要在風雪中獨來獨往。
在他睡沉之后,長明也沒將手抽出來。
直到外面天光漸暗,長明心神牽動,驀地抬頭。
另外一個云未思,似乎已經半日未歸了。
即便是要避嫌,不讓過去的自己看見,也沒必要躲那麼遠去。
腳下微微震動,似有什麼東西在搖晃山峰。
長明看身旁的云未思。
后者沒醒,傷得太重,睡得太沉了。
搖晃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長明直覺與云未思有關。
他起身悄然離開,門外風雪迎來,他將門關好,奔向震動來源。
舍生峰很高。
但它不是一座獨立的山峰,而是眾法山脈的其中之一。
這片山脈廣袤相連,與萬神山一西一東,遙遙相望。
長明一路朝往東,疾奔百十里,還在眾法山脈的某一座山上,只是距離聲源越來越近。
風雪之中,有兩個身影在交手。
其中之一正是云未思。
而另外一個——
長明凝神望去,居然是陳亭。
這廝陰魂不散,從玉汝鎮跟到這里來了。
兩人的劍氣在周身形成一個漩渦。
但震動聲并非從他們那里傳來。
而是在不遠處。
陳亭固然來歷不明,但他屬于外來者,在這里也被限制了靈力,一時奈何不了云未思。
長明看了片刻,繞開他們繼續探索那一下下詭異的動靜。
轟。
轟。
一下又一下。
不是地動山搖的震撼,而是在地底深處。
那里會有什麼?
長明停住腳步,將耳朵貼在地上聆聽。
片刻之后,反而起身上山。
這些的山脈大多被冰雪覆蓋,越往上,雪就越厚。
舊雪還來不及化開,新雪又一層層覆上去,經年累月,幾乎找不到可以下腳的路。
但長明的腳步很輕,輕得像羽毛在雪上刷過,凌波微步,片塵不沾。
半山腰同樣是滿目的白。
長明停下,看著眼前毫無異樣的積雪山石,忽然伸出手。
掌風拍碎山石,也露出后面的洞口。
他彎腰進去。
里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但腳下卻一直斜坡向下延伸開去,仿佛人工開鑿的曲梯。
越往下,就越感覺到熱度。
深處隱隱有灼熱亮光。
長明直覺那里是有東西被困住的。
不是人,是猛獸。
而且,恐怕不是一般的猛獸。
他單膝跪地,手在地上摸索。
冰涼觸感入手,他很快辨認出來。
是一條鐵鏈。
這條鐵鏈很長,從他所能摸索到的范圍向下纏繞,應該是牢牢將那嘶吼聲的主人鎖在地底。
萬年寒冰的鎖鏈,連尋常修士也未能輕易破解。
轟……
被鎖住的東西依舊在咆哮,但聲音氣息越來越弱。
它也許不會死,但修為靈力卻會慢慢被這萬年寒冰吸收,僅剩一口氣在,又在這常年不見天日的地底。
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蓬萊湖那條蛟龍被鎖在黃泉時,身上也是萬年寒冰所鑄的鎖鏈。
那麼這地底下,又會是什麼?
他摸著鐵索,在黑暗中靜默,似乎摸到一點模糊的輪廓。
所有猜測,都需要時間去驗證。
除非離開九重淵,回到現世,否則一切依舊成謎。
既然解不開鎖鏈,待在這里也是徒勞,長明沒有多逗留,他很快循原路返回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