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來道童將人背到廂房去,自己則去給觀中弟子上早修了。
門口血跡未干,很快又被雨水沖走。
不知怎的,云海明知這是鏡湖給他設下的幻境,卻有些舍不得離開了。
他想看看九方長明這樣的強者,為何會后來淪落到那個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個自己,后來到底有沒有在玉皇觀拜師,又學了些什麼。
長明沒有趕走云未思,從那天起,算是默認他在玉皇觀留下,但也沒有答應收他為弟子。
云未思堅持不懈,最終以努力打動了九方長明,成為觀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長明在道門的唯一一個弟子。
夢境中不覺時光飛逝。
云海看著云未思一點點修煉,一點點成長,從少年變為青年,從倔強深沉變得穩重干練。
他也會笑了,雖然大多只是面對師尊的時候笑,但起碼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個跪在道觀面前,只憑著一腔仇恨支撐不倒卻麻木不仁的云未思。
他會細心給師尊打掃屋子,會跟道童學編蒲席,為其師親手編一個生辰賀禮。
他會在燈下臨摹九方長明的筆跡,寫了長長的字帖,然后露出會心一笑。
他還會聽說隔壁山峰有一處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絕時,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嶺等了三天,直到等來冬季第一場雪,再捧著裝滿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趕上酷愛喝茶的九方長明清晨第一壺熱茶。
云海就在旁邊默默看著。
看著云未思的悲歡喜樂,看著他對師尊的滿腔熱忱。
看著他修煉時的心無旁騖,也看著九方長明的傾囊相授。
他將手按在胸口。
滾燙的心臟也在跳動,似乎感同身受。
為什麼他會完全不記得了?
為什麼九方長明這個人,在海邊重逢之前,他竟然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云海閉了閉眼,壓下澎湃灼熱的心緒起伏。
時光仿佛靜止,又一直往前流淌。
云未思的七年時光,也被云海重新一點點找回來。
但他覺得日子不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
因為九方長明的修煉也遇到了瓶頸,他時時能看見對方緊鎖的眉頭,與若有所思的神情。
終于有一日,玉皇觀迎來了它的劫數。
九方長明攜徒出門赴約。
云未思從前的仇家找上門來,這次他們帶來更厲害的幫手,但沒了九方長明的道觀,其實也就是個平平無奇的門派,仇家找不到云未思,直接發泄在道觀里半數弟子身上,玉皇觀死傷慘重。
聞訊回來的云未思千里追殺,將當年那伙仇人都解決干凈。
現在的他早有能力報仇,只不過這些年一直在道觀里修行,無暇旁顧。
等他回到玉皇觀,九方長明卻提出,他要離開玉皇觀,也離開道門,另立門戶。
“我的修為已經到瓶頸,進無可進,唯有破而后立,方有余地。”
花樹下,長明對云未思道。
“參悟得道也未必要破而后立,道法深奧,師尊大可另辟蹊徑,何必非要離開道門?”
云未思露出從未有過的急切。
他不希望其師離開,但云海知道,九方長明是一定會走的。
道門就像一棵參天大樹,也許這棵樹上的細枝末節還沒有被九方長明摸透,但樹的形狀和它所能達到的高度,九方長明都已經了解了,他希望去探索別的樹種,而不是終其一生浪費在這棵樹上。
但那個時候的云未思是不明白的,他希望玉皇觀這種日子能一直延續下去。
果不其然,九方長明道:“玉皇觀,我建議你不要接掌,俗務會浪費你的精力,耽誤你的修煉,你就照著我教你的心訣,一直修煉到頂,再尋往上的新路,我會先入佛門,研究佛法,以求終有一日,將百家融會貫通,再返璞歸真。”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道:“您入佛,我就入佛,您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九方長明搖頭:“你不必跟著我,你很有悟性,在道法上也已小有所成,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終有一日可以大成,揠苗助長,其害反大。而且你生性寡情少欲,正適合修無情道,我雜念太多,總想兼容并蓄,集百家所長,這也是一種欲,注定無法走這條路。”
說罷,他看著云未思,若有所指:“你原本就無牽無掛,我這一走,正好讓你斬斷最后一絲塵緣羈絆,你也已為玉皇觀弟子報仇,了結因果,正可專心潛修,不再旁顧。”
云未思聽得怔怔,半晌問道:“你意已決?”
九方長明:“已決。”
云未思:“那我何時可以再見到你?”
九方長明:“等你成為宗師的那一日吧。”
夕陽下,云海看著九方長明逐漸遠去,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
而云未思始終站在那里,從黃昏到日落,從長夜到黎明。
他的姿勢未曾改變,似乎這樣就能等到師尊重新回轉,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玩笑與試煉。
云海也站在這棵花樹下,看著日月變幻,星辰流轉,若干年過去,樹還是那棵樹,道觀還是那座道觀,從道觀里出來的云未思,面容神色卻比當年又沉穩了許多,臉上非但一點表情都沒有,而且是真正的冷若冰霜,無論看人或者看物,都像是在看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