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在醫院總共住了二十天。其實醫生建議他再住一陣子觀察,可他自己住不下去了,強烈要求出院。住院是需要有人陪護的。白天是家人,晚上基本都是潤生下了班過來守著。這是個很熬人的事兒,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而在上班的人,又各自都有一大攤的工作。
病歷上最后確診寫的是“暴發性心肌炎”,在當年的醫療水平下,死亡率有百分之九十,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九死一生了。icu的護士姐姐說,她見過二十多個得這病的病人,只有兩個活了下來:一個是位三歲的小朋友,另一個就是郁青了。
命實在太大了。所有見過郁青的醫護人員都這麼說。
出院時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出院后,至少要靜養三個月,半靜養半年,然后定期復查。雖然這個病只要熬過了危險期,很少像其他類型的心肌炎那樣遷延成慢性病,但心臟的問題畢竟不是小事,還是要謹慎對待——那可是千辛萬苦才撿回來的一條命。
Icu的費用高得離譜,萬幸廠里報銷了大部分醫藥費。饒是如此,郁青悄悄算了筆賬,還是惆悵地嘆了口氣。
工資和加班費還不夠看病錢呢。
拖著這樣的身體,自然沒辦法回去上班,廠里直接給郁青辦了病休。一出院,他就直接回家了。
很久沒回這邊,再回來,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恍若隔世,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郁青躺在床上,看著母親腳步匆匆,在屋里屋外轉悠著收拾東西,最后把那一大兜子藥分門別類地整理到了自己床頭柜上。
他忍不住道:“我姐剛剛來電話說了什麼啊?”
“說她和小荻晚上就不過來了。”周蕙耐心道:“你養病怕吵,小孩子這個年紀,正是愛哭鬧的時候……”
“那她們住哪兒啊?”郁青擔心道。自己臨出院前兩天,姐姐終于把離婚手續辦了。房子不是她的名,她自然沒法再帶著小荻住下去了。
周蕙趕忙寬他的心:“放心吧,有地方住。她們單位分的房子馬上就下來了。潤生把自家房子的鑰匙給了她,說空著也是空著,那邊離她單位也近……”說著說著,漸漸沉默下去。
住院那會兒,潤生幾乎每個晚上都過來。有時候郁青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走的——那會兒身體實在太過虛弱,整日基本就是一邊睡覺一邊打點滴。
家里人什麼都沒說。但她們肯定知道了什麼。盡管潤生每次出現都是規規矩矩的,可他往這邊跑的頻率實在高得離譜。是,二胖也來了三趟,可潤生呢?潤生恨不得長在郁青床邊兒。
大家都不提這個事兒,不過是怕郁青病中受刺激。
但有些事,早晚還是要講的。他深吸一口氣:“媽……”
周蕙抬起頭,關切地看著他:“是還難受麼?上樓時一直在喘……”
“我沒事,醫生也說三分治,七分養嘛……”郁青歉疚地看著周蕙。母親這段時間明顯憔悴和蒼老了不少,鬢邊的白頭發越發顯眼了。
看著周蕙溫柔的眼睛,那些到了嘴邊的話就變得遲疑了。他垂下了眼睛。
周蕙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替他拉了拉被子:“往后記得了,不舒服千萬別硬撐著。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遇上了什麼事,也要和家里商量,不要一個人悶在心里頭……媽從來不指望你這輩子非要怎麼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了。”
聽到這話,郁青終于重新鼓起了一點點勇氣,他期期艾艾道:“有個事兒……就是……就是潤生……”
周蕙的手停了下來。
郁青咬了咬嘴唇,艱難道:“我……我不知道怎麼說,就是我倆……我倆其實是……”
周蕙的手極溫柔地落在了他頭發上。
郁青抬起頭,看見母親的眼睛有幾分發紅。周蕙輕緩地嘆了口氣:“豆豆……是不是……是不是媽媽平時太忙了,不夠關心你?”
郁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熱了。他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我和他,我倆……”
“都知道。住院那會兒就……”周蕙略微哽咽了一下,又克制住了:“別想太多,先養好身體……”
郁青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去拉周蕙的衣襟,沒什麼底氣道:“那……那……”
周蕙摸了摸他柔軟的卷發,聲音到底啞了:“媽倒不擔心別的……就是,怕你往后日子不好過……”
“也沒什麼不好過的。”郁青眼睛還是酸脹的,可心里卻安定了下來:“媽,我不是一時腦熱,是真的想了很久。”他努力沖周蕙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蕙看著他,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她轉身飛快地拭了拭眼角,啞聲道:“媽知道。不說這個了,你睡一會兒吧,等會兒奶奶也就回來了。”
郁青很乖地閉上了眼睛。
周蕙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悄悄出去了。郁青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心里仍是酸脹的。他早就知道母親會理解的,可他還是不敢說。因為他也知道母親一定會難過和擔心。
他不想這樣。
可好像有些事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但不管怎麼樣,好像只要對母親講了出來,那一塊大石頭就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