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愣了愣,潤生含義不明地笑了:“我怕我夢游。”
馬凱立刻明白了什麼,對郁青道:“那你自己睡樓上吧,被子在柜里。”
郁青上樓的時候往下看了一眼——潤生坐在沙發上,又點起了煙。
浴池樓上的那個房間和幾年前沒什麼兩樣。還是那扇窗子,還是那張老舊的折疊床。
郁青躺在床上,很多他以為早已遺忘的東西慢慢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他想起了潤生那一天在這個房間里抱緊自己的樣子。
他那麼恐慌,那麼悲傷,可是自己呢?自己那時候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呢?
郁青記不得了。只有潤生抱緊自己和欲言又止的樣子反反復復在腦海中出現。所以潤生是那時候意識到的麼?那時候的潤生又在想些什麼呢。
郁青再也睡不著了。漫無邊際的愧疚包圍了他。他不該罵潤生的。思緒混沌而沉重,沉甸甸地壓得他透不過氣。他得去向潤生道歉。潤生睡了麼?
想到這里,郁青從床上爬了起來。
樓下的燈仍然亮著。馬凱的聲音傳了出來:“……上回是不是也是這一出?”
潤生沒說話。
“好家伙,我算是明白了。”馬凱聽上去有幾分恍然和惱火:“……你那不是作麼?”
潤生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那看樣子是我這回作得不夠厲害……”
馬凱哼了一聲:“得了吧,能作得起來,不就是仗著別人心疼你?等到把人真作跑了作沒了,后悔藥都沒地方買去……你這種人,就是典型的被慣壞了……我還是那句話,放在葛四那兒,你一天得讓人揍八個來回……”
潤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不膈應?”
“那倒談不上,我從小在街上長大,什麼人沒見過……”馬凱聲音低下去:“……咱們這一片兒,熱鬧歸熱鬧,也亂……你知道迪廳里有給女的下完藥禍害人的事兒吧?其實男的遇上這事兒的也有……染上病的,染上癮的,你又不是沒見過……”
潤生淡漠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
馬凱苦口婆心道:“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倆年紀小,長得又出挑,不知深淺的地方以后還是少去,容易吃虧……那畢竟不是東銘哥的地方,沒人一天到晚罩著你……”
潤生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
“你不用跟我哼啊哼的,我就是白勸你一句。人雖然都是瞎jb活著,可過得比你慘的有的是,你那點兒苦連屁都不是。知足吧。”
“你的小雪怎麼樣了?”潤生突然道。
“結婚去了。”馬凱沒好氣道:“不識好歹的兔崽子……”
樓下傳來了腳步聲。郁青的心跳了起來,慌忙躡手躡腳地回房間里去了。
重新躺到床上,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來,還沒和潤生道歉呢。
房門傳來了很輕的吱呀一聲。郁青的心在半夢半醒間慌慌張張地跳了起來。沒有腳步聲,只有混雜著煙草味的檀香氣息向自己慢慢靠近。
郁青不敢睜眼,只是緊張地等待潤生離開。可那股氣息始終都沒有遠去。
等他從昏沉里稍微清醒過來時,房間里的氣息已經消失了。郁青睜開眼睛,外頭的天色仍然是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一看表,發現已經凌晨四點多了。潤生手腳蜷縮著,合衣睡在沙發上,眉頭在睡夢里也皺著。
大廳里這會兒很冷,郁青上樓把被子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上了。
潤生沒醒,只是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蹲下來,抱著膝蓋看向睡夢里的潤生。煙味兒已經消失了,潤生現在看起來胡子拉碴的,臉色有點兒憔悴。
郁青看著他,之前那些恐慌,怨氣,傷心和愧疚仿佛都遠去了。只有一種奇異的憐愛感留了下來。那讓郁青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的頭發。
郁青這樣想了,便也這樣做了。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撫了撫潤生的發頂。潤生栗色的頭發冰涼又光滑,讓郁青想起了奶奶藏在柜子深處,留著給姐姐出嫁用的緞子。
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別人也這樣來摸潤生的頭發。
這個念頭一起,郁青不知怎麼有些發慌。他趕忙收回了手。
凌晨的浴池大廳里靜悄悄的。馬凱沒醒,卷簾門也關著。郁青懷揣著一點兒悵然,悄悄回樓上去了。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天光已經大亮,被子好好地蓋在身上。
郁青摸著被子發了半天呆。他疑心自己做了個夢。
外頭的街上已經熱鬧起來了。郁青回過神來,趕忙跑下樓去。
沙發上的潤生放下了報紙,神色平靜:“起來了?”
郁青點點頭,遲疑道:“潤生……”
潤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沖他笑了笑:“走吧,吃早飯去。”
“馬哥呢?”
“去夜總會那邊了。今天浴池不開門。”
白日里街上人來人往。沒有霓虹燈,沒有黑夜,許多小巷子能一眼看到盡頭,幽暗感也就徹底消隱無蹤了。
郁青看著身邊走過的那些人,每個人看起來都是普普通通。他忍不住去想——大家在夜里又是什麼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