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愣了愣,隱約從話語里窺見了些許不太一樣的東西:“以前都沒見你提過這事兒……”他眨了眨眼睛,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狡黠:“你要跟誰上有老下有小啊?”
郁芬臉微微一紅:“跟你!跟奶奶!跟咱媽!你們就是我的上有老下有小……”
郁青不信道:“是不是廠里有人追你啊?什麼樣的,給我瞅瞅唄,歪瓜裂棗可不行……”
郁芬抄起枕頭拍了他一下,插著腰:“少在那兒轉移話題,現在是說你。別懶了,快起來,你要是不出去玩兒,就幫奶奶把豆角曬了。哦,對了,要是出去,就幫我去裁縫店把我新做的裙子拿回來。”她把枕頭扔進郁青懷里:“我還給你做了件夾克衫……別跟奶奶說,偷偷留起來,等你上學時帶過去。不然她又數落我亂花錢。”
郁青爬起來,感覺自己在姐姐的笑容里恢復了些精神:“還是你疼我。”
“小懶蟲,快起來吧。”郁芬一甩辮子,出去了。
一家人吃了早飯,各有各的事。郁芬清早要回廠里,周蕙下班還沒到家,奶奶趁著天氣好逛早市去了。郁青想起姐姐的叮囑,拿著小票和車鑰匙去裁縫鋪子取衣服。
才出樓門,就聽見院門口一陣嚴厲的斥責聲。
郁青遠遠望過去,發現傅工夾著公文包,臉色很差:“……幾天都不回來,也不說一聲……你看看你,還有個學生的樣子麼……你是要當小流氓麼!”
潤生站在傅工對面,襯衫在褲腰上里出外進,整個人看上去亂糟糟的。
“你媽來電話問你怎麼樣了,我都不敢和她說!”
潤生嘴角翹了翹,居然在笑。他一言不發,似乎在欣賞什麼。
傅工喋喋不休,他心不在焉地轉動目光,不經意間瞥到了北樓的大門。
郁青來不及躲回樓里,兩個人的視線恰好撞在了一處。潤生的笑容不見了,他盯了郁青片刻,把頭低下了。
高工的太太挎著小柳筐,蹣跚著往院門口走。傅工瞧見有人過來,終于把聲音壓了下去,低斥道:“我得回廠里去……好好洗洗你自己!”
做父親的走了,過路的老太太也走了,院子里恢復了安靜。
郁青躊躇片刻,終于低下頭,硬著頭皮向大門走去。
沒成想走到半路,一片陰影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郁青抬起頭,發現潤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他仿佛是故意要在郁青跟前展示自己的狼狽:襯衫上頭的幾顆扣子被細線搖搖欲墜地掛著,蒼白的顴骨上有一小塊青紫,腮邊還掛著紅印子。香水味,酒味,煙味和無法描述的氣味共同撲面而來,讓郁青幾乎想要咳嗽。
潤生見郁青看著自己,伸手抹了抹腮邊的紅印。印記暈開了,原來那是口紅。
“我和人打架了。”潤生輕輕道:“好疼。”
郁青沒接話。
“都是因為你。”他盯著郁青的眼睛。
第44章
郁青只是默默看著他,沒有回應。兩個人彼此沉默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場無言的對峙。
郁青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潤生就有一百句話在等著。何況他也不想在院子里和潤生掰扯。所以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閉上嘴,轉身往回走。
沒想到手腕被一下子攥住了。
郁青幾乎是本能地飛快抽回了手。他扭頭望去,一瞬間仿佛看到了潤生在咬牙切齒。
可當他回過神來,潤生臉上又是從前那種不悅時平靜得近乎傲慢的神色:“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麼?”
郁青看了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反問道:“你想聽我說什麼?”
潤生微微一愣。半晌,他才輕輕道:“……我受傷了啊。”他的聲音里有一點點脆弱:“真的。我等你來找我……你也不來……你后來……怎麼不來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低了下去。
那些話語意含糊,既沒有道理,也沒有邏輯,仿佛只是自言自語。
郁青本能地想要過去安慰他,但這一次生生忍住了。小帳篷里發生的事,還有那天在橋上吹過的冷風和流過的眼淚,他始終都無法忘記。潤生已經不是從前的潤生了,郁青再也沒辦法毫無芥蒂地走過去擁抱他。
何況潤生每次都是這樣——分明做了錯事,卻總有辦法把重點模糊掉。從前郁青沒往深處想過,如今不一樣了。他不想再這樣縱容他了。
可是硬起心腸往家的方向走了幾步,他回頭見潤生還在原地靜靜地站著。
十七歲的潤生精瘦但結實,在男生群里能比別人高出大半個腦袋。可當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時,郁青總覺得又看見了小時候那個單薄蒼白,頭發像亞麻一樣色澤干枯的男孩兒。
郁青看著他泛紅的眼眶,終究心軟了:“來上個藥吧。”
話音沒落,潤生幾乎是嗖地一下就走上前來,好像剛才那個傻站著自說自話的另有其人。
郁青退開兩步,警覺地看著他。
潤生低下頭,看不到表情:“你家……有吃的麼?”
郁青沒有說話,轉身默默往家里走。
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氣,這會兒也只能先放到一邊去了。
潤生對郁青家就像對自己家一樣熟悉,進門第一件事是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