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堅持道:“這家很好吃。”
“謝謝你,可我不想吃。”郁青固執道:“我要回家了。”
潤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錯了什麼事一樣不知所措。
郁青看著他,想和他解釋,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釋的力氣。他低聲道:“我沒事的,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快回去上課吧,要是被發現逃學記了過,會影響以后念書和工作的。”
他向潤生揮揮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后,郁青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潤生已經不見了。
郁青站在馬路邊上,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本來應該回家,可是半路上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邊。夏汛早就過了,江水平闊寧靜,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車從遠處的江橋上轟然而過,不知道去向什麼地方。
郁青想,大哥會不會坐在某列火車上,去了遙遠的秘密基地,執行什麼特殊的任務?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里。
死亡到底是什麼?郁青想。大哥會去和爸爸團聚麼?還是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見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見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麼熱心,肯定會愿意照顧大哥的。說不定老太太還會問問二胖怎麼樣了。可是大哥離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來。老太太問不出來孫子的近況,估計會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腳下發軟,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這時候,一只手閃電般地伸了過來,緊緊拉住了他。
郁青回過頭,看見潤生緊緊抿著嘴,站在自己身后。他的手那麼穩,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欄桿邊上。
郁青愣楞地看著他翻過欄桿,在自己身邊站住不動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郁青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和潤生一樣,有了不愿意對人說的心事。因為無法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灘露出來了老大一片。有許多人在那里帶著孩子挖江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把正在往水里跑的小孩子撈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淚水越來越多,很快就淌了滿臉。郁青怎麼擦都擦不干凈,終于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里,痛哭起來。
溫暖的手遲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轉過身抱住潤生,像小時候那樣開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來太陽很大,曬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說不準,因為他頭暈得厲害。
潤生一直都沒有說話。最后還是郁青哭夠了,啞著嗓子開了口:“你知道麼?人死了會變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潤生比劃:“就剩那麼一點點了。”
潤生輕輕道:“我知道。我也見過。”
郁青抬頭看他。潤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靜,郁青便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以前他覺得潤生很多時候太過冷漠。現在他幾乎感謝這種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潤生注視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淚:“別哭了。”
郁青點了點頭,眼淚卻又掉了下來。
潤生把他穩穩地扶起來:“我送你回家。
”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潤生出發前,卻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風吹干了郁青臉上的淚水,也讓他慢慢清醒了一點。他這才意識到,潤生是在嘗自己眼淚的味道。
這好像沒什麼不對,因為郁青小時候自己也舔過自己的眼淚。可又好像十分不對,因為潤生已經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麼都沒有問。長時間的哭泣讓他疲憊而遲鈍,無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潤生一起上樓。
李淑敏睡著了。郁芬在守著她。看見潤生進門,姐姐眼睛紅了:“謝謝你過來。”
潤生很像個大人的樣子,對郁芬道:“郁芬姐,節哀。”轉身看到客廳柜子上的靈牌,他很自然地過去給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這些事時,他的儀態看起來熟練又標準,甚至還帶著幾分從容和優雅。
郁芬嘆了口氣,似乎是說給郁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潤生長大了啊。”
潤生和郁青要好,郁芬和他也不見外,給他端了茶和午飯,就回去守著奶奶了。
郁青已經洗干凈了臉,歉意道:“沒什麼好吃的,就素包子。”
潤生不在意,拿起了一個:“沒事兒。”
“對不起啊。”郁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潤生搖了搖頭:“都說了沒事兒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郁青哪里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個沒有肉不吃飯,肉不好吃也要皺眉頭的人。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在潤生身邊坐了片刻,起身打開了抽屜。
鐵匣子里有兩把嶄新沒開封的剃須刀,據說是研究所發的日用品——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遺物時找到的。
郁桓留下了不少這樣的遺物。走之前,他把沒有用上的新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拾好,留給了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