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水一樣退去的知覺里,他的臉上忽然傳來一種奇異的微涼。
很輕,像是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冰再冷,也總一觸即化。
顧憑用盡力,抬起眼。
就看見,無數微渺的白點,從穹頂徐徐飄落。
是雪花啊。
恍惚間,姜霍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蕩……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紅塵。
原來,這就是語讖。
曾經想著,人生到頭,怎麼可能了無遺憾。能問心無愧就很好了。
但是,為什麼到這了一刻,萬象都模糊,萬籟都消失,萬念都寂滅,唯有那個人影,那個名字,在心頭一遍一遍,不肯散去。
搓綿扯絮的雪片紛揚飄飛,白茫茫一片,一時間,仿佛天地也倒轉。
他望著天,最后依稀閃過一念:
……鳳都,下雪了嗎?
*
鳳都,皇宮內,陳晏猛地一頓。
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仿佛要將靈魂都撕裂的痛苦,轟然席卷過五臟六腑,在眾人驚慌失措的目光中,他驟然噴出一大口鮮血!
第80章 情之至也
風聲呼嘯的荒野上,青君抬頭望著天空。
遠遠的,幾個親衛看著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擔憂。
自從收到從鳳都傳回的急報,青君便這樣站在這里。寒風在狂野上肆嘯,這深冬北地,夜間的風實是砭骨,但青君已說過不得來擾,他們誰也不敢貿然上前。過了一會兒,望著青君那被吹得狂飛的袍袖,一個親衛終于站了起來。他拿起一件斗篷,走到青君身后,動作極輕地給他披上。
系好衣帶后,他往后退了兩步,靜靜地站在青君身后。
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仿佛有無盡的蒼涼,無盡的嘲弄。
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青君重又抬起了頭,看著閃爍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姜霍曾對我說,便是人杰如劉備,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時。”說到這里,他停頓了許久,“那時候我不信。”
……或者說,是不愿去信。
沉默中,親衛看著他那始終筆直挺立著的脊背,忽然之間,他感到了一陣難以言說的痛,
他跪了下來,堅決道:“屬下誓死追隨少主!”
誓死追隨?
青君轉過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牽了牽,似是一笑,又似是無聲的一嘆。
他平靜道:“不必了。這一仗,無論是勝是負,我會與諸君共生死。”
親衛瞪大了雙眼。
青君彎唇一笑,柔和道:“怎麼,不相信?”
親衛急道:“少主怎能與我等共死!”
他自然而然地把那個“生”給拋到了一邊,因為眼下這情形,唯有他們這些人豁出性命,拼死去搶出一條生路,或許還能護青君活下來……哪有“共生”,青君這句話意思,只可能是共死。
青君不再出聲,而是又抬起眼,定定凝望著星子明明滅滅的夜空。
他的眼里似有無垠的岑寂。
過了許久,青君淡淡道:“這些年,我也倦了。”
……
冠甲軍營帳。
趙長起掀開帳簾。下一瞬,甘勉猛地睜開眼。看著趙長起那出奇難看的臉色,他的心一沉。
趙長起:“剛收到消息,援軍趕到宣平的時候,正是激戰的當口。拓邪死了,那群北狄兵本就是困獸之斗,再加上援軍趕到……宣平守住了。”
“但是,顧,顧憑,”趙長起嘴唇抖了抖,他說不下去了,揪住頭發逼出一聲低吼。
甘勉的心狠狠一揪:“他怎麼了?”
“……顧憑被刺中要害,那一刀傷得實在太重,即使沈留用內力護住他的心脈,但還是……”
低垂著頭,趙長起一動不動。淚滴滾過臉頰,重重砸了下來。
……
陳晏沉默地坐在殿內。許久,他淡淡道:“都下去吧。”
眾人看著他,想勸,卻無話可說,一個近臣看著陳晏那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終是忍不住走上前,輕輕道:“殿下……”
剛說了這兩個字,陳晏看向他。
那一眼,令他僵立當場。他從來沒有在陳晏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沒有任何的情緒,沒有任何的溫度……甚至,沒有任何的生氣。那種飛灰般的,寸草不生的死寂,讓他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所有的人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陳晏閉上眼。
黑暗里,他看見了他。
還是他熟悉的模樣……但是他站在那里,臉上沒有笑,靜靜地望著他。
“顧憑。”他伸手握住他。空的。
那一瞬間他感到了冷,他從未像這一刻這麼冷過,那一種連骨頭最深處都被凍透了的冰涼。
他平靜地攏起手指,像握住了虛幻的指尖,輕輕道:“黃泉孤冷……”說出這四個字,他突然弓起脊背,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
“過一段日子。”他對他說道,“朝中如今正混亂著,豫王逼宮被誅,父皇山陵崩,有許多事都要料理,還有這些年青君埋下的暗線……等諸事理凈了,阿憑,我去陪你好不好?”
沒有回答。
胸口撕裂般的痛,在這一刻終于無法壓住,陳晏猛地嗆咳起來。
點點血珠濺下,他不在意地抹去了。
再閉上眼……他不見了。
“報——”一道疾呼打破了寂靜。
只見一個黑袍侍衛跌跌撞撞沖過來。宮人們納罕地望著他。他衣袍上的紋飾,應該屬于新帝身邊最高一級的親衛。
但他跑得實在太狼狽了,甚至在上臺階時險些滑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