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憑開太平這一點,就足以稱道了。
但相比于那些臣民,馮吉對于皇帝,在敬服之外,還更多了一層——
畏懼。
即使他這麼多年一直在皇帝身邊伺候著,這個人仍然讓他感到畏懼。而且,似乎時間越久,那種畏懼在他心底的根就扎得更深。
其實,皇帝的神色一般是平和的,與臣屬說話時,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但是有時候他看著那雙眼,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一緊。他也眼太深了,就像萬頃的海,讓人看不到那個底究竟在哪里。即使是含著笑,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
看不透。馮吉甚至覺得,無論是他也好,還是其他那些以心機深沉,以猜度人心而著稱的重臣也好,沒有任何人,真正看透過皇帝。
不過這些日子,馮吉確實能清楚地從皇帝身上看到一些變化。
之前數月,應該就是查清孟恩謀反一案之后,皇帝延請太醫的次數就變多了,雖然太醫說并無大礙,皇帝看起來與之前也沒什麼太大不同,但馮吉明顯感覺到,皇帝開始時不時出神。有好幾次,他本正做著事,也不知為何,目光忽然就恍惚了,定定地對著一個物件,或者一個人,似乎透過它們在看著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在夜間,皇帝還常常驚夢。
有幾次馮吉察覺出皇帝被夢魘著了,輕輕地叫醒他,皇帝從夢中醒來的那一瞬間,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真令馮吉感到了恐懼。
該怎麼形容呢,馮吉感覺,他如果從一生中最恐懼的記憶里掙脫出來,或許就是這樣的目光。
忽然,馮吉聽見殿內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凌亂了起來。這是要醒來的征兆。
他連忙放輕步子,走了進去。剛到帳前,就聽見布料被重重揪住的聲響,隨即,皇帝爆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馮吉打起帳簾,一下一下撫著皇帝的后背給他順氣。
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穩了下來,他揮了揮手,向后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憊,又好像只是放空著。這般沉默了一會兒,他低啞道:“可有戰報傳來?”
濟江大捷,已經是朝廷數日前收到的消息了。這幾日,還沒有新的信報傳回來。
馮吉笑著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區區六萬兵馬,何足慮也?”
他這話,雖然是在勸皇帝寬心,但他心里也確實覺得,陳晏自少年披甲到現在,經歷過的生死之戰那是數不勝數,從前,便是以一萬對十八萬的仗,他也打過。還打勝了。與那時相比,現在這情況真不是極險。其實陳晏帶兵出征那麼多次,無論是他也好,皇帝也好,應當早已經習慣了。馮吉想,去歲陳晏去南疆平亂,那個時候,似乎也不見皇帝這麼掛心。
皇帝朝他一瞥,有點渾濁的眼里,那神色又令馮吉看不懂了。
閉了閉眼,皇帝感嘆道:“……老了。”
人老了,或許就是這樣,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為自己不在意的,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頭一看,才發覺它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些日子,他總是時不時就夢見從前。夢見陳晏才五六歲的時候,他握著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彎弓搭箭……其實他的騎射很平常,那時,孟采英在一旁看著他們,揚眉嗔笑道:“一個敢教,一個也不知道,還起勁去學。
”說著,招手讓他過去,將他被陳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
很多年,他再沒有夢見過她。
一夜又一夜,所有那些依稀的,似是而非的夢里,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愿,還是他不許。
安靜中,馮吉向皇帝掃了一眼。他知道,皇帝這是又在出神了。
忽然,殿外響起一陣急促凌亂的喧鬧聲,馮吉兩眼一瞪,正想訓斥,那慌亂的腳步聲直直朝殿內沖來。
“報——”侍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與磚面磕出讓人牙酸的聲響。
他以頭抵地,渾身巨顫:“陛,陛下,豫王率兵入宮,順天門已經被他攻占了!”
那一瞬,仿佛連空氣都被冰凍住了。
馮吉的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呢,順天門是九道宮門中距離皇帝寢殿最近的一個,在宮廷中守備最為嚴密。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被攻破——馮吉渾身一凝。除非有內應,除非今日在順天門當值的守將,并未進行抵抗,而是在一開始就打開宮門,將叛軍放了進來。
但是這個時候,再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靛青的夜幕下,一道道火把撕開了黑暗。火焰燒灼的聲音,刀戟相撞的聲響,令這座代表著天下至高至尊的宮闕殿宇,它所有的壯麗,所有的優美,所有高不可攀的威嚴,都在這一瞬間一蕩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劍的森冷,獸的猙獰!
皇帝的寢宮,被數百名手按劍柄的兵士團團圍住。
灼灼跳動的火光中,幾個兵士側身讓開道。
豫王走了出來。
他抬起眼,注視著眼前的殿宇。
他曾來過這里,很多次,他曾經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會以這樣的姿勢,出現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