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與陳王并爭天下的那些人,葛博,秦祥,戚禎……雖然如今已身名俱滅,但在顧憑心中,他們都當得起一句英雄。”
青君定定地望著他,許久,扯了扯唇,低低道:“想說我亂了山河,是逆時之舉,非英雄所為?”
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回蕩在正午的,艷烈到仿佛能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給照透,照破,照得無所遁形的陽光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蒼涼和空遠。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定定道:“顧憑。”
只說了這兩個字。
方臉青年走進來:“少主,時候到了。”
陳晏已經逼近,他們要趕緊從密道離開了。
青君深深地望了顧憑一眼,走出兩步,他忽然停下來,向方臉青年身旁一個黑衣侍衛道:“如果一會兒陳晏真的退兵……”他頓了頓,低聲道,“不必傷他性命。”
那黑衣侍衛應道:“是。”
青君走了出去。黑衣侍衛走上前,對顧憑道:“請。”
顧憑被他帶上城樓。
陽光真是烈,刺得眼有些睜不開。顧憑瞇起眼,眼瞳里倒映出無盡煙塵滾滾的影子。
黑衣侍衛抽出刀,架在顧憑的脖子上,對城下大軍厲聲道:“停下!”
城下,陳晏盯著他寒光凜凜的刀鋒,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看見顧憑那被刀壓得慘白的脖頸上,仿佛浸出了一縷血痕……這個人,如果在他面前,已經被他殺了無數次!
黑衣侍衛撞上他的目光,不知為何,胸口猛地一陣奇冷,不自覺松了松手。
陳晏做了個手勢,軍旗隨之打出指令,千軍萬馬同時勒停。
軍鼓停住,萬軍寂然無聲,長天厚土之間,唯有馬蹄揚起的塵煙在靜靜地飄蕩。
那黑衣侍衛扯著嗓子高喝道:“——我身邊這位是誰,秦王殿下想必已經看清楚了!”
顧憑一襲白衣,立在城樓上。就算那吹毛立斷的寒刃正抵著他的喉嚨,他臉上還是一派從容寧靜之色,風輕輕鼓起他的袍袖,令他看上去風流超然得不像是處在這生死一線的境地里,而是就好像在閑庭月下,安然地等著一個舊友前來赴約。
陳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一瞬,瞳心就紅了。
趙長起縱馬前行三步,厲聲道:“顧憑是顧明成將軍僅存的血脈,是陛下親封的司丞!放了他,我們殿下可允你們活命之權!”
黑衣侍衛咧開嘴,放聲大笑,大笑三聲后,他喝道:“謝過趙將軍好意了!可是顧司丞,不是我等說放就能放的!我們少主,與秦王殿下神交多年,也知道秦王的權弈攻伐之術,天下罕有敵手。他說,今日既是有緣,便與秦王玩上一局——”
“若是秦王肯退至榕城,這位顧司丞,我們自當原璧奉還;若是秦王執意進軍——只要冠甲軍往前踏出一步,我就只好來用顧司丞的血為這把刀開刃了!秦王殿下,落子勿言悔!選哪一條路,你可要考慮清楚了!”
顧憑感到那黑衣侍衛的手在細細地發抖。
想來也是,能直面陳晏放開的威壓而不變色的,放眼當世,恐怕也沒有幾個吧。
榕城距離這個地方,大約有百八十里,一旦退到那里,想再趕過來,那就起碼是一晝一夜。這個時間,足夠青君將遠西城內殘留的暗線把柄,都給收拾得干干凈凈。
顧憑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望著陳晏。
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來。
大約……是塵埃落定吧。
這人生到頭,怎麼可能了無遺憾?但是,能問心無愧就很好了。
來這一趟,回想起來,他確實也沒什麼好愧疚的。
這最后的一眼,他見到了陳晏。
也算有始有終了。
他牽起唇,對陳晏微微一笑。其實,如果可以給陳晏留下什麼話,他是想要告訴他,這并非他的過錯,只是人間世事,多有不可預料之缺。有時候,就算機關算盡,有些事也是強求不來的。比如長久,比如圓滿。他雖然死了,卻實在不想讓這件事變成陳晏一生的暗傷。
可惜,話是留不下了,他只好就這麼遙遙相隔著,對陳晏笑一笑。
刀刃抵在頸動脈上,他的喉嚨輕輕動了動,就能感到那鋒利的壓迫。
顧憑閉上眼,沉了沉呼吸,正準備撞過去——
“顧憑,你敢!!!——”
陳晏暴喝出聲,同時挽弓搭箭,那箭鏃幾乎包含著魂飛魄散的恨意,狠狠插進那個黑衣侍衛的胸口,穿破血肉,從他左胸直直貫穿出來。
那人長刀霎時脫手,鏘然墜地——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其他守在一旁的黑衣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住了,愣了一瞬后,他們紛紛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齊齊指向顧憑。
但是,為剛才那一幕所懾,他們雖然將顧憑圍了起來,但是那刀還真是不敢碰到他的身體。
剛才那個黑衣侍衛中箭倒地的時候,一串血珠濺到了顧憑的身上。
他好像也驚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與陳晏對視著。
陳晏的眼睛宛如燒灼,近乎瘋狂地死死地盯著他,無盡的驚怒和戾氣在其中翻攪著,痛得他如同剜心裂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