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憑想了想,琢磨出來,這歌應該唱的是一個馬上就要去迎娶心上人的小伙子。
不過,若是從這個角度看,那中間有些詞還是在暢想新婚之夜的。
他沒忍住笑了一下。
這樣的詞曲,因為唱得太坦蕩,當真是有了一種無邪的歡喜與期待。情到深處,傾心相就,敦倫歡好,這難道不是極好的事情嗎?
忽然,顧憑感覺陳晏握住自己的手緊了緊。
他道:“殿下?”
陳晏抿了抿唇:“叫我的名字。”
顧憑一想,確實,他今日隱瞞身份出行,這村寨雖然人人都說方話,但難保沒有聽得懂官話的,說這個稱呼確實不太合適。
于是他點了點頭,應道:“陳晏。”
陳晏的掌心有些燙,他一言不發地牽著顧憑繼續向前走。
漸漸的,那些山民的歌聲悠悠地變了一個調子。
依舊是高揚的聲音,只是那曲調,莫名變得蒼涼了起來。
仿佛夕陽殘照,一個少年從茫茫大地上蘇醒過來,舉目四望,沒有家,沒有親人。
這天地間,竟是瘡痍如斯,這人活在世上,竟是孤苦如斯!
那護衛聽了一會兒,對顧憑道:“這支曲唱的是戰時的孤兒。之前天下大亂,此地失了控制,盜匪橫行。這些村寨里失祜的孩子很多,很多都流離在外。他們就編出了這支歌謠。”
今日這大婚的男子,大約也是這些孤兒中的一個。小的時候,每天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食不果腹,顛沛流離。或許只是一場雪就能帶走他的性命。
越來越多的山民輕輕跟著哼唱了起來,那調子帶著說不出的傷,說不出的悲,說不出的苦,嗚嗚咽咽地隨著風飄蕩。
顧憑靜靜地聽著,長久沒有說話。
隨著隊伍逐漸向村寨中央靠近,山民們的歌聲慢慢地綿軟了起來。這一次,不用護衛解釋顧憑也能聽出來,這是唱起情歌了。
那個飄搖無依的孩子,他被一個好心的鐵匠撿了回去,開始跟鐵匠學習打鐵,在風箱的呼呼聲,火苗的躥裂聲,打鐵的叮咚聲中,日復一日,漸漸長成了少年。
一日,鐵匠鋪里走進來了一個少女。
……
從此,看到夜晚的星星,那小星子左閃爍右閃爍,心里就想:她怎麼還不來呀?
幾日風雨連連,好不容易等天色放晴了,聽到雞鳴就開始想:她怎麼還不來呀?
望著春花碧草,身邊卻沒有那美麗的少女,如果見到她,該會有多開心。
我心里的姑娘啊,你怎麼還不來呀?
這纏綿而柔軟的調子,輾輾轉轉,因為從太多的人口中吟唱出來,已不像是在傾訴思念,更像是懇切的,熱烈的呼喚:快來呀!快來呀!快來呀!
顧憑傾耳聽著,不自覺跟著哼唱了一句。
卻忽然聽見陳晏道:“最后那個音錯了。”
他給顧憑糾正了一遍。
那個發音是中原的語系中所沒有的,顧憑試了幾次,舌尖的位置總也不太對。他見陳晏發得這樣輕易,有些驚訝地道:“你會說南疆話?”
不知為何,這個簡單的問題,陳晏卻沉默了許久也沒有回答。
半晌,他淡淡道:“我母妃身邊,有個出身南疆的老嬤嬤。我幼時曾被她照顧過。”
顧憑眨了眨眼,他想起來,陳晏的母妃孟采英,仿佛確實是出身南疆的。孟采英的叔父,那個后來起兵反叛的撫宣王孟恩,他當時的勢力范圍也是在穎安延郡一帶。
或許,在陳晏的血脈里,也有那麼一絲至情至性的成分,是與眼前這些南人一脈而承的。
陳晏道:“我不會說南疆話,聽也是聽不懂的,只是能發出那些音而已。”
顧憑笑了笑:“都是那位南疆的老嬤嬤教的?她……”
卻聽見陳晏道:“她死了。”
顧憑一怔。
陳晏的表情不見惋惜,也不見譏誚,只是漠然地說:“我母妃宮里出了魘鎮之事,后來查下去,查到了她身上……南疆,本來便是巫蠱、魘鎮之風盛行。”
顧憑啞了啞,忽然不知要說什麼。
這片東南之地,如果不是因為孟氏一族被皇帝連根拔起,本該是陳晏最強有力的后盾。但即便是穎安換了人接手,孟氏在此地多年的積累也沒那麼容易被一舉毀掉。但是這些年,陳晏的態度一直是不聞不問,便是孟氏的那些殘存的舊人們老的老,退的退,便是各方勢力都在試著將自己的力量滲透進來,他也沒有出手。
他似乎從來就沒有想過,將這里重新納入自己的勢力之下。
甚至這一次,如果不是因為要進入南疆,后方不可受制于人手,他仍然不會去動。
直到此刻,顧憑忽然有些明白,陳晏這樣的漠然置之,這樣隱隱的排斥,究竟是因為什麼。
注意到他的沉默,陳晏的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將他的手完全地包攏進自己掌中。
他淡淡道:“無妨。”
隨著那飄飄蕩蕩的歌聲,眾人走進了村寨中央的石臺。
石臺上,一對新人站在正中。
他們面前擺著一盆水,那水極清,卻泛著盈盈的桃花色。
山民們的歌聲一歇,那石臺上的年輕男子深深地凝視著他身旁的少女,放聲唱起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