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信鉆進了被子,一只手抓住燈繩,低聲問了句。
秦淮瞥了他一眼,卻只看到他一如尋常的淡然神色,心里蕩了蕩,也輕輕鉆進了那錦被中。
鐘信拉了下燈繩,房間里剎時間暗了下來,只有窗外的月光,卻如不知人心意的孩子,不管不顧地跑進了房來。
良久,房間里都無人說話,只有兩個男人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大約是秦淮輕輕翻了一個身的緣故,一直側身而臥的鐘信,也忽然間平躺過來。
“嫂子,我知道你這工夫還沒有睡著,我心里有一件事,倒想問問你。”
該來的,還是來了。
秦淮輕輕“嗯”了一聲,“叔叔你說。”
“老七很想知道,嫂子那工夫和那洋人說的洋文,可也是和那洋樂器一般,都是那個欠妓院錢的假洋鬼子,教會你的嗎?”
黑暗里鐘信的聲音很平靜,并沒有秦淮想像中的陰沉與質疑。
不過這會子,他的語氣如何,似乎并不重要,讓秦淮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這句話里,既似詢問、又像是主動在給自己尋找出了答案。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他說的這個答案,又恰恰正是秦淮思慮了一個晚上后,給自己尋找到的最佳理由。
“叔叔倒真是聰明的緊,我便會說上那幾句不著調的洋文,可不就是昔時那個賴在堂子里不走的家伙教的。那光景媽媽見來的洋鬼子客人越來越多,只有我倒還算是個口齒伶俐可教的,便一并連那梵阿鈴一起,都讓他教了我些,好去頂他那還不上的嫖資。我那時年紀尚小,倒也覺得新鮮,便跟著學了一些,終不過是唬唬人的水平罷了。
”
這工夫,秦淮忽然覺得滿室里擾人的月光,似乎都變得光潔可人起來。
原來老七雖然陰狠多疑,但畢竟自己有之前和假洋鬼子學琴的經歷,此時和學洋文接續上,倒也算是勉強說得過去。
鐘信聽他所言,便在枕上微微點了點頭,只是嘴角,卻莫名地隱去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
其實在他心里,原是有兩個息息相關的問題。
如果按他起初的想法,在嫂子現下這個意料之中的回答后,鐘信便想要繼續問他,既然他在那堂子里有過這麼多的往事與經歷,卻為什麼,到了簫香館的大門口,還沒有一點重回舊地之人應有的反應。
畢竟當初鐘仁娶他的時候,鐘信可是大哥迎親隊伍中重要的一員,忙前忙后,親自看著男嫂子從簫香館的大門里被接了出來。
總不會他在那堂子里那許多年,便連那扇流光溢彩的院門,都不記得了吧。
所以這第二個問題,才是鐘信心底里真正想知道的東西。
可是現在,他卻輕輕對秦淮道:
“果然還是嫂子聰明,學了那洋文,便能和洋人說上話來。若便是我,定是沒那個嘴巧的本事。好吧,這會子夜很深了,嫂子也趕緊安寢罷。”
暗夜中又只剩下兩個假寐之人的呼吸聲。
鐘信微微睜著眼角,目光透過窗欞,似乎又看到了那株繁花滿樹的四時錦。
在他心里,之所以沒有問出第二個問題,或許,便是與這奇花有關。
因為在他對著那花樹噴灑之際,心底里一直有個念頭在不停地翻涌。
那個性情多變、古怪神秘,但卻又善良忠貞的漂亮男子,又何嘗不像這眼前的四時錦一般,只要你掏出真心對他澆灌,他便會像這花枝一樣,總會給你帶來絢麗不可方物的各種驚喜。
鐘信的眼前慢慢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片斷,那里頭,有送去給母親的精美點心,有搶救菊生時果敢冷靜的修長雙手,有扇在碧兒臉上響亮的耳光,當然更有兩個人在一鋪錦被之下肌膚無意中的碰撞。
便像現下,只要自己伸過手去,便可以摸到他溫熱的身體一樣。
所以,即便身邊的這個男人,有時會像四時錦一樣變幻莫測,有著讓人無法釋懷的謎一般的玄機。但就像那花樹一樣,難道只因為無法掌握它為何會這樣變化莫測,自己便一定要挖出它的根來,在它枯萎凋零后,來斷定它變化的成因嗎?
便真的是知道了成因,恐怕那花,也便徹底凋謝了。
這光景,窗外的月光似乎變得更加朦朧,倒像是籠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鐘信慢慢閉上了眼睛,心里面只對自己輕輕道:
“好嫂子,或許老七對你,更喜歡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覺罷。”
夜色愈發地深了,同樣在這彎冷月下,鐘家的六少爺鐘智,卻趁著月色,分花拂柳般,悄悄鉆進了大太太院子的角門。
門里面一個苗條的身影見他進來,忙輕手輕腳將門關上,卻轉瞬間,便被鐘智摟在了懷里。
“我的心肝兒,幾日不見,可要把我想死了呢。”
被鐘智死死摟在懷里的,正是何意如的貼身丫頭蕊兒。
她此際一邊在鐘智身上輕輕掙扎,一邊卻又似乎享受著對方有力的臂膀,她將紅唇湊到鐘智耳邊,輕輕咬了一口,壓著極輕的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