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先是微微搖了搖頭,繼而,卻忽然從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面前的老白婆子和碧兒。
雪白的汽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可以清楚看見他兩根烏黑的眉毛緊擰著,一雙極清亮的眸子里,竟完全是眾仆婦從未見過的寒光。
“我問你,你方才這麼大聲,嚷的是個什麼?是覺得我七老八十,還是天聾地啞,聽不見你說話還是怎地!這里是泊春苑,行的是大房門下的規矩,誰聽說主子要端茶喝,這邊奴才還敢扯著脖子叫嚷的?我便不信,要是大爺活著,你也敢這麼沒有眼色?還是你見我是個守寡的男妻,便心里明知道鐘家的規矩,也偏要來欺我一欺?我告訴你,趁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大房的奶奶,便是寡婦,卻也不是吃素的!”
那老白婆子本就被那滿地摔碎的瓷片嚇了一跳,正發怔間,卻不料男少奶奶忽然間大發雷霆,疾聲厲色,一番句句帶刺的言語,倒把她整個人嚇得僵在了原地,嘴唇一陣翕張,卻又偏生接不上話來。
一時間,整個前院的廊前院里,眾人皆斂聲靜氣起來。
那個叫碧兒的丫頭,卻急忙搶上前去,先便對秦淮福了福,笑道:
“奶奶想來是誤會白大娘了,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些,耳朵略有些背,素來說話便是大聲。在二房的時候,大家都知她的情形,原都包涵著些,畢竟二小姐素常便教訓我們,莫說我們做大丫頭的,要多照顧些小丫頭子和老媽媽們,便是主子奶奶和小姐,對待下人,也不會非打即罵,連呼帶嚷的,那才是真正大戶人家有涵養的樣子。
”
秦淮略略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這個比自己矮上一頭的丫頭。
只見她一張含笑的臉龐上,卻明顯有一絲暗隱在眉梢的嘲諷,字里行間,看似在替老白婆子解釋,卻又似在處處反擊自己剛才的所為。
“你這話說的不錯,不愧是二妹妹親手教理出來的丫頭,明事理得很。不過我有句話要說給你,你現下離開二房,到了我大房里來,便也要知道我大房里的規矩。”
秦淮說到這里,忽然轉過身來,對著廊下那群仆婦靜靜看了一遍。
“這會子大房的人也都在這里,你們都是侍候過大爺的人,大爺定下的規矩,可能有的記著,有的記性不好,便也都渾忘了。我現下就只用眼下這一件事來提醒你們,便方才這婆子目中沒有主子,驚擾到主子的行事,若按大爺在時的規矩,管你是哪房的下人,既在大房里犯了錯,沒什麼好說的,便讓她跪在這些碎瓷片上一天一夜便是!”
他此刻這番舉動和這些狠話,倒也是穿書以來,被鐘家這壓抑變態而又丑事橫生的處境,生生在胸腔里逼發出來的。
倒似乎不這樣徹底讓自己爆發出來,便真的不能再在這污穢丑陋的地方,再多呆上一秒。
碧兒的臉色瞬間變了又變,唇邊的甜笑雖然還在,卻已是非常勉強。
秦淮卻并不看她,轉過身,卻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接著道:
“只不過現下大爺尸骨未寒,我這個未亡人,倒要替大爺積點陰德,今天便先饒了這個婆子。只一樣,今后無論是誰,也不管是哪個房里過來的,若再犯了錯,必要用大房的家法伺候!”
他這邊冷著臉立威,那邊鐘信在一邊默默看了他半晌,便悄悄拉過菊生過來,讓他又給大奶奶倒了杯茶,送了過去。
秦淮慢慢伸出手去接茶杯,這當口兒,整個泊春苑再不像方才那般散亂,竟一點聲響皆無。
秦淮喝了口水下去,“我今個兒特特坐在這里,原是有一個想法。我來了這小半年,這院子里人都識得我,我卻還記不得大家,現在這會子,你們便一個個主動過來這里,報上名頭,日后大房但凡有了些什麼,是褒是貶,我也能一一找得上。總不要像今天我進了院子,你們一個個頭也不伸,想來都是在欺我怕生,不識得你們,便轄治不了你們了嗎?”
滿院的仆婦,包括碧兒在內,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不過反應最快的,果然是二小姐親手調理出來的人。
碧兒理了理腮邊的細發,又整了整衣衫,第一個走到秦淮面前。
“回大少奶奶,奴才名喚碧兒……”
月上中天。
在汽燈的周圍,有無數細小的蚊蠅圍著那亮光不停飛舞,發出嗡嗡的聲響。
而除了這聲音,偌大一個庭院里,除了每個丫頭婆子及小廝們自報家門的聲音,便再無別的聲音。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后,所有的仆婦都已通報完畢,秦淮方沉靜地揮揮手,示意她們都可以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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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眾仆婦們鴉雀無聲地散去,泊春苑后面下人住的房子里,便漸漸亮起了點點的燈光。
而慣常全院最是燈光通明的正房里,卻仍是漆黑一片。
而這一刻,秦淮一直端坐的身體,卻忽然像泄了氣的玩偶,慢慢軟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