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帝氣色不怎麼好,大概是老了,煩心事又多,顯得面色蠟黃,眼袋松弛。嚴宵寒行了禮,他耷拉著眼皮,淡淡地問:“事情你都知道了?”
嚴宵寒:“臣已令人調集卷宗,分頭詢問家人及在場證人等,力求早日查明真相,緝拿兇手歸案。請陛下放心。”
元泰帝久久不言,沉默半晌,忽然長嘆一聲。
“外人辦事,終究不如你讓朕省心。”仿佛一口緊提著的氣突然泄了,元泰帝語中竟然帶上了幾分退讓之意,“夢歸,前日之事,委屈你了。”
嚴宵寒忙道:“不敢,陛下言重了。”
他其實不太拿得準元泰帝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但謙虛退讓總是沒錯的。元泰帝思索片刻,問道:“聽說傅深不在京城?”
嚴宵寒道:“回陛下,靖寧侯不愿留居于微臣府中,婚禮隔日便遷至城外別莊居住。臣以為成婚伊始就別府另居,于禮不合,更有負陛下圣意,所以前幾日一直都留宿在別莊。”
“你做的好。”元泰帝夸了他一句,又感慨地嘆息道,“傅深……也難怪他不愿意留在京城。”
鐵骨錚錚的將軍,被他毀了前途,被他逼的不得不與男人成婚,京城這個傷心地,傅深愿意久留才怪。
嚴宵寒察言觀色,好像有點明白元泰帝的心態了。
元泰帝問:“你回來前,傅深在做什麼?”
嚴宵寒為難道:“這……”
元泰帝:“怎麼了?直言無妨。”
嚴宵寒奇異地沉默了一會,欲言又止,最后面露尷尬地道:“靖寧侯需要休養,無所事事,現正在山莊里……種菜養雞鴨,還——”
元泰帝愣了:“還什麼?”
嚴宵寒干咳了一聲,難以啟齒地說:“腌咸鴨蛋。
”
元泰帝:“……”
“腌咸鴨蛋?”元泰帝難以置信,“他、他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君子遠庖廚,時人都以手不沾陽春水為榮,廚子雜役地位極低下。傅深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長這麼大恐怕連廚房都沒進過,怎麼會忽然異想天開、腌起了咸鴨蛋?
他就是把腌出朵花來,那也是咸鴨蛋,萬一傳出去被人叫成“咸蛋將軍”,他就不嫌丟人嗎?!
嚴宵寒破罐破摔地全招了:“山莊的廚子是江南人,靖寧侯長在北方,不知道江南咸鴨蛋個個出油,竟全是腌出來的。”
“據靖寧侯所言,他在軍中時,吃到的咸鴨蛋多數味道苦澀,或有臭氣,十個中倒有一半是沒油的,還以為天下所有咸鴨蛋皆如此……他如今才知道南方腌制方法不同,所以自己也想試試。”
元泰帝先是覺得好笑,聽到軍中那段時笑容淡去,到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沉默,一點點悵然,和幾乎微不可察的愧疚。
嚴宵寒見他不言不語,好似出了神,輕聲道:“陛下?”
元泰帝微微闔目,喃喃道:“靖寧侯,傅敬淵……”
當年他在黃金臺上目送少年將軍背影遠去,內心滋味與眼下何其相似。只是那時他們誰也沒想到,終有一天,靖寧侯與元泰帝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兩端。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頭。
良久,元泰帝才道:“再過一陣子,萬壽節賜宴時,你讓他回來罷。”
嚴宵寒垂眸,遮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嘲弄,恭敬道:“謝陛下隆恩。”
“沒別的事了,你退下吧。”
嚴宵寒再度行禮,正要告退之時,冷不防元泰帝忽然叫住他,沒頭沒腦地問:“傅深那咸鴨蛋……腌的如何了?”
嚴宵寒駐足,略一思索,答道:“不瞞陛下,依臣愚見,可能……不怎麼樣。”
元泰帝坐直了身子:“嗯?說說。”
“手勁太大,”嚴宵寒坦然地道,“一筐鴨蛋,還未封壇,已被他捏碎兩個。”
元泰帝終于大笑起來。嚴宵寒躬身退出殿外。
春日暖風吹過,他背后竟也絲絲發涼。嚴宵寒獨自在青磚宮道上走著,越想越覺得諷刺,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
路過的宮女太監見他形如癲狂,笑的令人毛骨悚然,嚇得遠遠躲開,壓根不敢往他面前湊,生怕觸了這個瘋子的霉頭。
元泰帝如今真是年紀大了,還學會緬懷惋惜了。
金吾衛惹出的亂攤子自己收拾不了,轉頭把嚴宵寒找回來。這下元泰帝終于知道了誰才是真正得用的能臣干吏。他覺得委屈了嚴宵寒的同時,又想起傅深,再被嚴宵寒三言兩語地一忽悠,元泰帝那顆銅澆鐵鑄的圣心里,終于產生了一點微末的愧疚。
也許是在他的印象里傅深一貫剛硬,很少有主動退讓的時候,因此傅深離開京城安心休養,甚至歸隱田園腌咸鴨蛋的行為,在元泰帝眼里都是少見的識相。也正因如此,他終于可以居高臨下地憐憫這個解甲歸田的殘廢將軍,甚至動了惻隱之心,才格外開恩,給了他一個重返京城的機會。
“真是笑死人了,”嚴宵寒大不敬地心想,“你怎麼不想想是誰把他逼成這樣的?”
而帝王終究是帝王,愧疚只有一時片刻,忌憚卻永遠都放不下。嚴宵寒知道他見不得傅深好,哪怕是在腌咸鴨蛋上天賦異稟也不行。
好在不需要做太多的退讓,只要告訴他咸鴨蛋腌的并不成功,元泰帝就會自以為是圓上自己的幻想和猜疑——傅深終究是個凡人,善于領兵打仗又如何,下了戰場,還不是連個咸鴨蛋都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