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意外發現帶給傅深的驚嚇,足以與一個月前的賜婚圣旨媲美。
這麼多年來,他變了很多,被世事磋磨過,被命運捉弄過,早已不是當年行事全憑一腔熱血的大少爺。趕鴨子上架的戎馬生涯使他快速拋棄了最無用的幼稚和任性,還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淀,鋒芒內斂,他懂得了何為“身不由己”,也學會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與嚴宵寒重建了友誼,將往事一筆勾銷,從此不再提起。
當年傅深怒氣沖沖地摔了玉佩,擲地有聲地與他恩斷義絕。可后來氣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實應該知足,因為嚴宵寒當日給他留足了面子。會安排飛龍衛在他走后再動手,至少有一半是為了瞞著他,不叫他傷心。
不論公義大節,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惜傅深那時在氣頭上,嚴宵寒無論做什麼在他眼里都是“處心積慮”。兩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來朝,宮中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元泰帝令禁軍下場,與勛貴子弟共組一支馬球隊,迎戰外邦馬球高手。
打到一半時,馬球被擊飛到場外,負責撿球的小太監動作稍慢,球還未脫手,一個外邦球員竟心急地揮桿便打。常打馬球的人手勁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殘。傅深離的最近,沖過去一桿撈起小太監,將他甩到自己馬上。
馬球一向粗暴,沖撞受傷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釁,居然還不停手,下一桿直朝著傅深的臉揮了過來。
只是還沒等那根球棍遞到傅深眼前,余光中有個什麼東西打著旋兒飛過來,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員的太陽穴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將一個八尺漢子從馬上砸進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望,只見嚴宵寒端坐馬上,若無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
那一下勢必用了極大的力氣,還要假裝失手,對手腕的負擔不可謂不重。傅深留心觀察,下半場時,嚴宵寒果然換成了左手持桿,握馬韁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情復雜,難以避免地想起舊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經一刀兩斷,那就有恩報恩,兩不相欠。
馬球賽結束后,他在場外攔下嚴宵寒,給了他一瓶上好傷藥,算作答謝。嚴宵寒卻沒讓他就這麼走了,一邊費勁地包扎自己腫起來的右手,一邊問:“蠻夷處處針對我們,逮著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監,豈非將自己置于險地?”
他居然還有臉提“救”字?
傅深對他沒有好臉,硬邦邦地反問:“不然呢?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個太監,”嚴宵寒單手實在不便,索性放棄不管了,右手擱在膝頭,平靜地問,“值得你出手相救嗎?”
傅深聽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來氣了,隨手扯過一旁的繃帶,灑藥包扎一氣呵成,三下五除二將他右手包成個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轉身走了。
“太監又如何?最不該救的是那些恩將仇報不擇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該。”
兩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變,傅深先后經歷喪親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諸公推上了戰場。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離京前,嚴宵寒主動給他下了一封帖子,請他某處園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紛飛,行人稀少。傅深踏著遍地枯草積雪,走過湖邊小橋,來到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門簾擋風,屋里暖香融融。瓶里插著一枝白梅,桌上幾樣小菜,泥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茶。嚴宵寒站在窗前看雪,聽他進門,回過身來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臉冷漠,個子長高了,卻比原先清減了許多,似乎從少年稚氣中脫胎出來,現出日后英俊分明的輪廓。
“叫我來干什麼?”
他仍然沒有好臉,眼里卻不再滿是不信任。當然,也可能是壓在他身上的國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經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嚴宵寒道:“明日大軍開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為你餞行,愿意賞臉嗎?”
傅深不客氣地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來都來了。你也別罰站了,坐吧。”
嚴宵寒替他斟上茶,舉杯道:“前路多艱,望將軍珍重。但愿來年……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
前路何止是多艱,豺狼虎豹,簡直是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勸,勸不動,也沒資格。傅家三代忠義軍魂,戰死沙場何嘗不是一種歸宿。
傅深單手執杯,與他輕輕一碰,輕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許個愿,若我不幸戰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諒你。”
湖上風聲嗚咽,雪花紛紛揚揚,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洞。
名為送行,實同訣別。
“我祝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輕聲而平穩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輩子。”
千難萬險,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殺出了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