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于是否具備法律效力。
而在于,假如事到臨頭,家屬會不會愿不愿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執行,院方又是否甘愿頂著外界壓力,為患者據理力爭罷了。
“給我!”顧翌安沖陳放攤開手。
陳放避開顧翌安視線,明知故問道:“什麼?”
“我說,”顧翌安眉目冷硬,語氣也沉到了極限,“把俞銳那份生前預囑給我。”
“這...”陳放猶豫不定,表情也極度不愿意。
最后連徐暮都忍不住追問:“師弟在預囑里究竟交待了些什麼?”
陳放皺著眉,深深地看眼徐暮,也看眼顧翌安。
沉默半晌,他長嘆一口氣,神色復雜地望向顧翌安道:“翌安,不是我不肯給你看,而是我怕你看了會受不住...”
八院生前預囑的推廣起步于神外,也起步于俞銳。同時,八院第一份生前預囑,也是出自俞銳之手。
當初為了鼓動大家參與進來,俞銳在一次科室會議上親自立下這份預囑,不僅立了,還特意找來律師做公證。
這件事并不是什麼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顧翌安堅持要看,陳放最后沒辦法,只能將那份預囑從辦公室里翻出來,交到顧翌安的手上。
和見過的所有預囑內容差不多。
俞銳選擇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轉的昏迷狀態下,要求主治醫生放棄電除顫,放棄氣管切開,也放棄使用體外循環呼吸機。
簡而言之,放棄對他使用各項無意義的生命支持治療。
為了增強預囑的法律效力,律師一般都會錄制相應的視頻,顧翌安從陳放那里一起把俞銳的簽署錄像一并要了過來。
視頻里,俞銳清晰地誦讀了他每一項要求,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時,由主管醫生直接參照預囑內容執行,無需再征求家屬意見。
顧翌安看著鏡頭前俞銳堅定且明亮的目光,腦海中驀然想起那次,俞銳跟他討論生前預囑的時候說——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什麼意識都沒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選擇,那我一定不會讓你去簽放棄治療同意書...”
握著手機的雙手顫抖不停,顧翌安狠狠閉上眼睛。
原來不止是說說。
原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銳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決定。
“等等——”視頻里,俞銳坐在辦公桌背后,忽然叫住律師。
顧翌安聞言猛地將眼睛再度睜開,陳放急忙伸手過去想要拿回手機,顧翌安理都沒理,徑直將他胳膊推開。
視頻錄像還沒關,律師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問:“俞主任還有什麼事嗎?”
俞銳坐在辦公椅上,猶豫了兩秒,而后拉開抽屜,再次從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對方面前。
律師狐疑著拿起來,不足兩秒后,他驚訝地抬起頭:“這是俞主任你立的遺囑?”
“沒錯,”鏡頭在倆人側面,俞銳雙手抵著下巴,視線微垂,“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想這份文件應該也會用得上。”
“你想把遺體捐獻給醫大?”律師翻動著手里的資料。
俞銳應了聲:“嗯。”
可翻到后面,律師再度露出詫異的表情:“骨灰的處理方式...這,您確定嗎?”
“確定。”俞銳看向對方,堅定道。
“行,那我一起幫你完成公證手續。”
律師于是將文件一起收進手提包,關掉視頻前,他沒忍住又問了一句:“不過,我有些好奇,您為什麼...額,要這麼做?”
俞銳沒出聲,反而垂下眼,靜默了許久。
“抱歉——”
就在律師為自己的唐突感覺不好意思的時候,俞銳忽然開口:“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
他再次抬眸,轉動辦公椅,正面看向鏡頭,深色眸子里恰好映著窗外傾灑進來的淺淡余暉。
眼底微動,像是裝載著無數厚重而負責的情緒,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機這頭的顧翌安,而后道出一句——
“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要給他一輩子。”
空氣霎時凝固。
下一秒,手機從掌心滑落,‘砰’地一聲,摔落到地上。
顧翌安僵直著身子,逐漸轉身,看向陳放:“那份遺囑呢,在哪兒?”
“給我,”陳放還沒出聲,顧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啞到極限,語氣中甚至帶著隱隱的乞求,“把那份遺囑也一起給我。”
陳放瞬間紅了眼。
他這次是真的不想給了。
不是不愿意給,以前他知道的時候,甚至想過掃描一份發給顧翌安,可此一時非彼一時,現在時機不對。
何況比起生前預囑,陳放更怕顧翌安知道的,就是這份遺囑。
預囑都看過了,徐暮實在不懂陳放在糾結什麼:“寫什麼了?遺體捐獻?骨灰怎麼了,跟鐘老一樣,師弟也想葬到醫大杏林去嗎?”
“不是。”陳放緩慢搖頭。
“不是什麼?”徐暮追問。
陳放深吸幾口氣。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著,可事到如今,到底避無可避,陳放最終沉下肩,再次走回辦公桌背后,從底下抽屜里拿出那份文件。
顧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奪到手里。
雙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內容后,顧翌安腦子霎時嗡然一片,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