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銳和顧翌安對視一眼,笑了。
俞銳穿的隨意,也沒什麼講究,直接盤腿坐到地上,還掰開一罐啤酒,遞給顧翌安。
顧翌安低頭看著他,無奈地笑了聲,接過他手里的啤酒,隨后也曲腿坐了下來。
沒有任何語言交流,鐘燁看他倆都坐下去了,微微一怔,最后也坐到地上。
他們仨都是大高個兒,有倆人還都穿著襯衫西褲,就這麼隨意挽著袖子,面對面坐著喝酒,畫面多少有些滑稽。
可他們倒是毫不在意。
室內都有暖氣,地面也是暖的。
三人各自喝著啤酒,偶爾舉杯碰一下,聽著屋里間或傳出的談笑聲。
鐘燁垂下眼,帶著些許感慨,忽然說:“長這麼大,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見我爸這麼開心。”
俞銳瞥他一眼,接話說:“認識你這麼久,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你叫鐘老叫‘我爸’。”
鐘燁抬眼看他,顧翌安也點了點頭,輕笑著“嗯”了聲。
仨人相視一笑,再次同時舉杯。
現實好像并沒有想象中沉重,徐頌行出現后,鐘鴻川像是一下就恢復過來,還撐著胳膊坐起身,神采奕奕地開始和老友們敘舊聊天。
他們相識于微,半生情誼,至今已近四十載。
行到暮年,他們深知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誰先誰后的差別罷了。
他們絮叨著陳年舊事,追憶著年少時光,甚至偶爾迸發出幾聲爭執,幾聲大笑,而又忽地沉默,彼此相顧無言,一起陷入久遠的青匆回憶中。
深夜的病區走廊寂靜無聲,啤酒罐不時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屋里談笑依舊,屋外卻再無人出聲,只是輕輕淺淺地笑著,沉默著舉杯共飲,然后安靜地聆聽,無言地陪伴。
夜幕褪盡,晨光驅散嚴寒。
太陽漸漸升起,鐘鴻川抬眼看去,室外天寒地凍,空氣凝結在玻璃窗上氤氳出厚厚一層冰霧。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周遠清于是拄著手杖,緩步過去,伸手抹去那一大片冰涼。
猶如相機取景畫面一般,窗外景象瞬間對焦到清晰。
“日出了…”鐘鴻川仰躺在床上,徐徐闔眼而又強撐著睜開,嘴角始終掛著淺淺安詳的笑意。
無人出聲,周遠清停在窗前,徐頌行站立在床頭,顧伯琛端坐在床尾。
朦朧的晨霧中,橘紅色暖陽緩慢上升。
眼皮沉沉垂落下去,鐘鴻川呢喃著說:“你們看,這初升的太陽可真好看...”
第94章 告別
常有人說,真正的告別,是有人永遠留在昨天,再也無法看到清晨初升的太陽。
至親舊友紛紛在側,于是了無遺憾地,在那一場日出過后,鐘鴻川平靜安詳地走了。
他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靜默無聲,長久地守在他床前,直到醫生宣布病人去世,鐘燁緩緩掀起白布蓋住他最后的遺容。
由于惡性嗜鉻細胞瘤早已遍布他體內各項器官,所以臨終前,鐘鴻川留下遺愿,死后自愿將遺體捐獻給醫大實驗室用于醫學研究。
除此之外,他還要求鐘燁,一切低調從簡,不辦葬禮,不舉行追悼會,甚至連墓碑都不用。
待實驗室的研究結束之后,他的骨灰將會和顧景芝一樣,葬于醫大某棵杏樹之下,和周圍整片的杏林融為一體。
半生舍己為人,離開也不愿驚擾大家。
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就走了。
在他照片被請進醫大已故名人堂的那天,按著慣例,同時也為尊重逝者遺愿,校方領導只在偏廳簡單樸素地安排了一場追思會。
盡管如此低調,大家還是陸續得到消息,紛紛趕了過來。
來的人很多,導致默哀的隊伍排了很長,從禮堂入口一路延伸到了圖書館和杏林路。
不止有八院的醫生護士,還有許多鐘鴻川曾經帶過的遠在外地的學生,以及許多慕名而來的醫大學子。
大家不約而同地,全都穿著一身整潔肅穆的黑色衣褲,胸口袋里別著一朵白花,手上也握著一束追悼用的白菊和□□。
北城今年的初雪也在這一天。
青灰色天空中,細雪飄揚,徐徐下落。
冬季的校園很安靜,沿湖路和杏林路上,大片杏樹都只剩光禿禿的枝干,入目只見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以及緩緩移動的黑色隊伍。
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俞銳和顧翌安嚴肅而挺拔地佇立在人群末尾,手上拿的是皎白盛放的海棠花。
他們遠望著雙子塔樓,遠望著禮堂,想象著鐘鴻川以往慈祥溫和的笑容,難免會有感傷。
思緒也恍如這紛飛的雪花,怎麼也落不盡。
凝視著不遠處的杏林,俞銳忽然感慨,小聲問:“翌哥,你以后也會像鐘老一樣,留在這里嗎?”
顧翌安就站在他身后,目光隨他看去,也落在墜滿積雪的杏林樹梢。
稍許沉默,他輕聲問:“你呢,你想嗎?”
俞銳轉頭,很認真地看他。
半晌后,他笑著,眼神卻莫名鄭重:“我應該沒那麼偉大,就算遺體捐獻,剩下的,那我肯定也會留給你,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
“瞎說八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