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銳說話的時候,電話那邊背景音又多又吵,還有司機按了兩聲喇叭,周圍也充斥著嘈雜的人聲。
“你現在在哪兒?”顧翌安出聲問他。
那頭再次愣住,壓低聲音說:“...剛到醫院。”
臉色一沉,顧翌安說:“別去門診,那里人多容易碰到你,到外科樓的側門口等著,我現在去找你。”
電話接著就掛了。
俞銳在家呆半天,中途接到趙東電話,這才知道網上的事,于是想都沒想打了一輛出租車就過來。
此時剛下車沒多久,也才走兩步,連醫院大門都還沒進。
掛斷電話,俞銳揣上手機,抬頭看眼人頭躦動的門診部,也沒猶豫,轉身就往外科樓的方向走。
兩棟樓之間步行也就一百多米的距離。
這個點兒,院里人多車也多,沒走多遠,身后便有一輛灰色的小轎車沖他按了按喇叭。
俞銳回過頭。
本來他也沒擋路,但出于禮貌,他還是往旁邊側了側身子,留出的寬度足夠對方順利通行。
車往前開,經過他身邊卻沒動,忽然停下來。
副駕駛的車窗緩緩下降,車里的人先露出兩只眼睛,眼尾帶著細細淺淺的皺紋,也帶著溫柔的弧度。
眼睛的主人開口叫他:“俞主任,好久不見。”
俞銳略顯遲滯地看著她,直到車窗降到最低,他看清對方的臉才把人認出來。
“你是于慧?”俞銳有些意外。
“是我。”于慧笑著點頭。
車道上并不是說話的地方,停下不足半分鐘,后面已經有人伸頭按喇叭催促。
于慧雙手扒在車窗上,懇切問他:“您現在方便嗎?我想跟您聊聊。”
俞銳點頭“嗯”了聲,說可以。
自從羅宇去世以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
眼前的于慧,體型豐腴了許多,氣色也好,紅潤通透,笑起來眼尾開始暈染出細長狹窄的魚尾紋,明顯地老了。
可縱使是老了,此時洋溢在她臉上的幸福,卻是半分都遮掩不住的。
直至今日,俞銳依然還能回憶起她當年的樣子。
那時候的于慧全靠一口氣吊著,身形清瘦,面容也蠟黃憔悴,眉眼間總是帶著倦態,好像一片干枯的搖搖欲墜的落葉。
那時的于慧和此時的于慧,完全判若兩人。
他們坐在空中花園的一張長木椅上,遠處一個儒雅俊秀的中年男人正推著嬰兒車,不時地俯身逗弄嬰兒車里手舞足蹈的小嬰兒。
“這是你的小孩兒嗎?”俞銳看向那邊問。
于慧“嗯”了一聲,說:“雙胞胎,一個叫思宇,一個叫思玥。”
微怔一瞬,俞銳點頭說:“很好聽的名字。”
“我也是這麼覺得。”于慧笑著說。
她看眼俞銳懸吊在脖子上的右手,眼神略帶擔憂:“我在新聞上看到您受傷了,傷得很嚴重嗎?”
“不嚴重,脫臼而已,養幾天就好了。”俞銳看眼自己的胳膊,又轉頭跟她說:“你不用總是叫您,我聽著也怪別扭的。”
“習慣了,以前——”于慧笑意漸漸收斂,“以前羅宇還在的時候,我們母子倆就一直受您的照顧,這麼叫著,我心里踏實。”
俞銳輕聲一笑,也沒再堅持。
冬日的下午,陽光帶著久聞的暖意穿透稀薄的云霧灑落下來,這個時間的空中花園,人很少,很安靜,連路過的冷風都很輕。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聊起以前,甚至聊起于慧從來不曾跟人提起的過去。
俞銳也是后來才知道,于慧其實是孤兒,好不容易擁有一個幸福完整的家庭,丈夫兒女卻在短短五年間相繼離開。
羅宇走后,俞銳也曾擔心,她是不是真的能熬過來。
那時候的他實在很難想象,未來的某一天,于慧可以安靜地坐在他旁邊,平和地聊起她這些年所經歷的故事。
她說她太年輕就結婚了,結婚之前也沒正經上過大學。
離開羅家以后,她又重新高考去讀書,還在學校里遇到現在的丈夫,大學畢業后,她一直都在小學里當老師,還生下現在的一雙兒女。
她還說,羅宇走后沒兩年,羅宇奶奶也病了,老年癡呆,最開始是經常記不住事,后來越來越嚴重,還偷跑出去走丟過好幾回。
好心人遇上把她送去警察局,警察又輾轉聯系到于慧。
于慧得到消息之后趕回老家,又把老太太接到身邊,親自照顧。
老太太也沒挺多久,前后一年也就去了。
聊到這里,于慧頓一下,歉疚道:“俞主任,當年的事我很抱歉,一直也沒有機會好好跟您說句對不起。”
“不用,你不需要說抱歉,更不需要說對不起。”俞銳語氣平和,像是根本毫不在意。
于慧卻搖頭:“其實,當年那份同意書,我也曾經以為是您忘了...”
“從羅宇的爸爸,還有羅玥,再到羅宇,哪怕是到現在,我都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那張放棄治療的同意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喉嚨哽住,她抬起眼,眼里帶著清潤的水光,嘴唇蠕動好幾下,才又道:“我甚至都在想,是不是真如我婆婆所說,我就是來克他們的,是注定的天煞孤星...”
“你——”
俞銳皺眉剛要開口,于慧徑直打斷他又說:“我說抱歉,不是替我婆婆說的,而是替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