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喝了口茶,周遠清突然說:“我還記得,當初翌安走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俞銳躬身正要去夠茶杯,聞言動作一頓,偏頭看向周遠清。
“怎麼?不記得了?”周遠清瞥他一眼,捏住杯子,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吹走杯口氤氳出來的熱氣。
俞銳直起腰,端著茶杯,點頭說:“記得。”
那是顧翌安剛走沒多久,那時候的他,還深陷在低沉的情緒里沒出來。
有一天,他來看周遠清,還是在這間書房,就坐在他此時的位置。
俞銳當時耷拉著腦袋,重復問了周遠清很多問題,問周遠清會不會怪顧翌安離開,也問周遠清如果顧翌安再也不回來,會不會因此就對他失望。
周遠清當時站在陽臺,手上翻著一本小冊子,抬頭看他一眼,而后緩聲回道:“回不回八院,那是他的個人選擇,不是他的義務。”
可即便這麼說,八院神外是顧景芝一手創辦,它對于顧翌安而言,意味著什麼,根本不言而喻。
哪怕周遠清那麼說,俞銳還是想都沒想,抬起頭,望向周遠清,目光堅定,鄭重其事地說——
“不管是不是他的責任跟義務,我都會替他擔著,您我替他擔著,八院神外我也替他擔著,他要是不回來,我就擔一輩子,他要是回來,我就把您和八院神外一起還給他。”
周遠清當時笑著沒說話,看起來像是把他這句承諾當孩子話,聽完就過了一樣,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可十年過去了,如今再回頭看。
俞銳當真說到做到,沒辜負他一分,也沒辜負八院神外一分,全部攬下來,即便是最艱難的那幾年,他也從沒說過一句苦,喊過一聲累。
此時,周遠清看著他,一時心里也感慨。
他看著俞銳長大,知道俞銳當年實打實就是只刺猬,脾氣又硬又倔,至今也一樣。
可這麼多年過去,俞銳身上的變化也是顯而易見的,歷經歲月打磨,如今在看,周遠清竟真的能從他身上看到一些顧翌安的影子。
不無欣慰,周遠清輕笑聲說:“你做到了。”
俞銳一愣,抬起眼。
四目相對,俱是無言,師徒先后默契地舉起茶杯,輕輕一碰,都笑了。
他倆又聊了會兒天,顧翌安好不容易脫身過來,周遠清招呼他進屋,還給他倒了杯茶。
顧翌安接過茶杯,普洱味道清醇濃厚,聞著很舒服。
輕抿一小口,他放下茶杯,隨口問道:“剛在聊什麼?”
俞銳怕老教授提起剛才那段對話,率先打岔說:“也沒聊什麼,我這正在聽老師訓話呢。”
周遠清抬眉看他一眼,佯裝嗔怒:“還好意思說,我訓你多少回,可你哪回聽了?”
“您可繞了我吧,這師兄也在呢。”俞銳自己挑起的話頭,沒說一句就開始求饒,還沖顧翌安使眼色。
顧翌安低頭喝茶,全當沒看見,嘴角卻分明掛著淺淺的弧度。
周遠清看他倆眉來眼去,什麼都沒說,溫和地笑著,拿起茶壺將里面的茶葉全部倒掉,又拿出鐵觀音重新泡上。
師徒仨人,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坐在一起,聊聊家常,又聊聊工作,茶湯都過完好幾盅了,興致不單沒減半分,還越來越高。
他們在屋子里呆半天,小豆苗閑不住,無聊到不行,中途推門進來,手上捧著一本厚厚的相冊,蹭到顧翌安面前。
小丫頭極其喜歡這位新任干爹,虛榮心也上來了,剛才和顧翌安顯擺完自己房間,這會兒又翻著相冊,說是要給他看看自己姥姥長什麼樣。
聽到這話,俞銳和顧翌安皆是一愣。
從大學時候起,周遠清身邊就周思蕊一個女兒,印象中,他們從未聽周遠清提起師娘。
但大學時候那會兒,學校里傳言挺多的,有說周遠清是喪偶,也有說他從未結過婚,周思蕊是私生女之類的,各種難聽的版本都有。
俞銳和顧翌安他們偶有聽到,只是皺眉,但從沒問過,畢竟這屬于家庭隱私,隨意打聽不僅不禮貌,還極有可能勾起老教授的傷心事。
這會兒,聽小豆苗提起,倆人對視一眼,紛紛轉向周遠清。
周遠清還是端著茶杯淡淡地喝茶,臉上笑容溫和依舊。
小丫頭絲毫沒覺得不對勁,爬上沙發挨著顧翌安,攤開厚厚的相冊,然后指著其中一張照片,逐一開始介紹說:“這是姥爺,這是姥姥,這是小時候的媽媽。”
顧翌安垂眼下去。
小豆苗指給他看的是一張全家福。
照片很舊帶著年代感,邊緣都泛黃,連像素都很低,黑白的,還是在那種幾十年前的照相館照的。
光看背景就知道,這張照片至少得是三十年前拍的。
不過這些都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小丫頭指給他的姥爺,雖然乍一看的確很像周遠清,可細看起來,眉宇間的神態氣質完全不同。
尤其對方眼尾有顆明顯的黑痣,而周遠清臉上很干凈,連一顆痣都沒有。
微愣片刻,顧翌安指著相冊上方另張照片里的周遠清,說:“小豆苗是不是認錯了?這位才是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