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銳出火車站的時候,一場雨剛過去,空氣清新,鼻息間還聞到明顯的青草味兒和泥土香。
閉眼深吸一口氣,俞銳抬起眼,視線穿透層疊的山峰,緩慢向上,天上僅有幾片純白如棉花般的浮云,剩下大片都是明亮干凈的藍。
旅游城市,進站出站的大部分都是往來的游客,甚至還有好幾組統一佩戴著紅馬褂的夕陽旅行團。
站了好一會兒,俞銳掏出手機剛要打電話,有人急急忙忙從停車區跑過來,遠遠地向他揮手:“俞哥!俞哥,這邊!”
聽到聲音,俞銳抬眼一看,隨后按掉手機屏幕走過去。
來人叫諾布,年過三十,是俞銳親手帶出來的,也是藏區醫院唯一的神經外科醫生。
剛走近,諾布就把俞銳的行李箱接了過去,俞銳本想拒絕,但架不住對方力氣大,最后只能作罷。
俞銳無奈道:“不是都跟你說了,我自己過去就行,怎麼又專門跑來了。”
“沒關系,不礙事,咱們這邊黑車司機挺多的,我怕你吃虧,還是親自來接比較放心。”諾布笑著把他帶到一輛灰色面包車跟前,拉開車門,將行李放到后座。
藏區紫外線強烈,常年生活在本地的人,大多皮膚暗黃發黑,就連笑起來都憨厚可愛。
上車后,諾布本想先把俞銳送到酒店,俞銳抬手看了眼時間,回絕道:“不用去酒店,現在還早,直接去醫院吧,先看看病人情況如何。”
“好的俞哥,那等會兒我再開車把你送過去。”諾布曾經跟在俞銳手底下兩年,知道他是個什麼性格,便沒再堅持。
手動擋的老式面包車,諾布握住手剎來回拉動兩下,踩著油門兒便直奔醫院。
這次需要手術的患者是一位70多歲的藏區牧民,名叫格勒,當地村民和牧民都叫他格勒姥爺。
二十多年前,格勒因為一場意外沖突,頭部和面部同時受到重創導致昏厥。
當時條件有限,送到醫院后,接診醫生也就只是給格勒姥爺做了簡單的清創處理,既沒拍過CT,也沒做過任何其他腦部方面的檢查。
之后就這麼稀里糊涂地過著。
直到俞銳五年前到藏區醫援,帶著一只醫療隊專門去到游牧區給當地牧民義診,格勒姥爺因為經常性頭痛來找俞銳看病。
就因為這次檢查,格勒姥爺此時才知道,在過去二十多年,他腦子里始終都插著一根長達10cm的鋼條。
這種情況實在太少見了,別說醫療隊成員全都瞳孔地震,驚訝到失語,然后紛紛放下手頭上的活兒跑過來圍觀。
就連俞銳自己也從未遇到過類似病例。
換做其他人,也許普普通通一次顱腦損傷,就有可能導致他們致殘致死。
而格勒姥爺的顱內異物,無論是從長度,還是從插入深度看來,都極其兇險,可偏又完美地避開顱底外側。
甚至不曾對任何神經功能區造成影響,以至于他能在這二十多年,毫無所覺地攜帶異物生存。
即便如此,隨著年齡增長,個人抵抗力逐漸下降,異物導致的顱內感染便會愈發嚴重。
所以格勒姥爺才會出現越來越嚴重的頭痛。
俞銳在義診當天就告知對方,必須盡快手術取出異物,否則他的情況只會惡化,而且隨時都會危急生命。
但格勒姥爺卻不同意。
藏區牧民長期生活在高原地區,無論是生活習慣,亦或是種族文化,始終還是和其他民族存在著許多差異。
開顱手術對他們而言,基本屬于禁忌,大部分人只要聽說手術要開顱進行,便一臉驚恐地頻頻搖頭。
加上游牧民族居無定所,格勒姥爺本人除了一名年僅五歲的小孫子,再無其他別的親人。
因此,無論俞銳怎麼勸說,對方始終不肯接受手術。
百般無奈之下,俞銳只能讓諾布定期給格勒姥爺做檢查,以便跟蹤他的病情進展。
面包車停在醫院,下車后,諾布帶著俞銳徑直就往監護病房走。
藏區這邊醫療條件有限,住院大樓也相對簡陋,上樓下樓連電梯都沒有,只能靠步行走樓梯。
路上,俞銳問他:“格勒姥爺上次過來檢查是什麼時候?”
“半年前,”諾布說,“就你春天來醫援那會兒,后面就一直沒來過,聽達瓦說他們這次去的地方太遠,中途好像一直就沒回來。”
達瓦是格勒姥爺的孫子,今年剛滿十歲。
病房門口,達瓦抱著胳膊蹲在地上,下巴抵住膝蓋,怯生生地把自己卷成皮球。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他才緩慢地抬起頭來。
待看清來人是俞銳后,達瓦很快站起身,眨巴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嘴巴里“啊啊”了兩聲。
他身上還穿著藏袍,衣服顯然是不合身的,剛一站起來,左肩上的袖袍便往下滑出一大截。
俞銳走到跟前,抬手幫他往上提。
游牧的藏民,長期暴露在紫外線下,導致達瓦的皮膚黑黃黑黃的,但臉頰卻又是紅撲撲的兩塊,跟抹了腮紅似的。
達瓦是聾啞人,不會說話也聽不見,俞銳便半蹲下來,沖他比了幾句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