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關著,蔣祺伸手敲了一下。
康羅把手放在門把上,低聲說了句:“先生,我們進來了。”
蔣祺跟在康羅身后走進來,徑直朝老人走去,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輕聲說:“珀西先生,好久不見了。”
老珀西抬起頭,稍有些意外,隨即回頭看了康羅一眼,“你叫他來的?”
康羅低下頭,蔣祺笑了下,替他打圓場:“不是康羅先生,是我過來探望一位朋友,在外頭偶遇康羅先生才知道您在這兒住院。”
老珀西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蔣祺笑著揮手讓康羅出去了,自己坐在老珀西對面打量著他的表情,這個兩鬢斑白的老人臉上透著一股久經風霜的蒼老,卻又有著軍人的堅毅。
他看起來又堅強,又脆弱。
“今年霍城的桑青花開的很好看,我摘了一束,我探望的那位病人先出了院,就借花獻您了。”蔣祺含笑將花插進花瓶,聲音聽起來毫無攻擊性。
老珀西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他手里的花,這個花是諾拉最喜歡的。
“諾拉生前最喜歡這種花,只有桑青才能在戰火的殘垣斷壁上生長,很堅強,像是無論經歷什麼都擊不倒。”
蔣祺手指一頓,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沉,又轉瞬即逝地消逝了,笑著轉過身,“小姐生前一定是個非常堅強又耀眼的人,可惜我沒有那個幸運見一面。”
老珀西垂下蒼老的眼皮,緊緊地抿住了唇,把嘆息咽回了心里。
諾拉從小就要強,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后退,上戰場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的光比戰艦反射的陽光還要耀眼。
蔣祺說:“這麼多年了,您始終看不開,我想她也不愿意看到您這麼消沉。”
老珀西看著他,稍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凌厲,這次的車禍可能給了他一些打擊。
他說:“其實我一直覺得,諾拉沒有死,我每次來霍城祭拜她的時候,就覺得她依然在我身邊,沒有離開過。”
蔣祺等他說完,給了幾秒的空余時間,又說:“您沒有看見過她的尸體,那麼為什麼您又幫她立碑呢?”
老珀西說:“戰艦的殘骸在那里,還有個燒焦的尸體,手腕上戴著……戴著她媽媽送她的手環,她從不離身的。”
蔣祺看著他將臉埋進手心里,垂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他們心理醫生這個職業往往要去窺探別人的內心,去看別人最痛苦的根源,發掘他們內心深處的絕望,再給他們一線希望。
蔣祺從他臉上移開視線,看向窗口,他給老珀西的從來不是希望。
他在將這個老人一步步引向絕望。
每次相見他都很少說話,老珀西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里,但因為他身居高位多年,習慣掌控全局,蔣祺只不過是他的“樹洞”。
他需要一個傾訴的渠道。
蔣祺便每次都和他有意無意的聊起已逝多年的諾拉·珀西,一遍又一遍地鞏固他的絕望,讓他沒有一刻遺忘自己女兒耀眼的樣子。
蔣祺輕吸了口氣,繼續溫聲說:“如果諾拉小姐仍舊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您,她不是那種會拋棄國家、親人,將責任全部拋之腦后的人,您說是嗎。”
老珀西抬起頭,有些迷惘的呆滯了一會,嘆了口氣說:“是,她不是那樣的人,如果戰場上還有一個生還者,一定不是諾拉,她不會讓別人替自己犧牲,只會沖在最前面。
”
蔣祺說:“她將榮耀看的比生命還要重,如果讓他拋棄了這一切,我想她一定比死還難受吧。”
“是啊,如果諾拉還活著,說不定和蔣先生也能稱為好朋友。”老珀西笑了下,心情好了不少,每次跟他說完話,就覺得女兒還站在自己面前一樣。
“如果有幸能和諾拉小姐這樣的人成為朋友,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蔣祺笑著掩飾住眼底的輕嘲,在心里盤算了幾秒,抬頭說:“諾拉小姐的照片,我能看看嗎?”
老珀西一頓,伸手指了指窗沿。
蔣祺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窗沿上放著一個相框,他走過去拿起來看,相框里的女人并不是很白,反而是健康的蜜色,深藍色的眼睛像是藏了一汪深海。
無疑,她是個很美的女人,穿著利落,尖削的下巴微抬,穿著軍裝被定格在照片里甚至都能透出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感,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陷落。
蔣祺伸手,描摹了下。
他見過和她極其相似的女人,只不過那個人皮膚白皙毫無血色,瞳孔中透出一股枯槁的死氣,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被另一個男人攬在懷里,如同雕像。
那個女人不叫諾拉·珀西,叫沈煙。
嚴格算來,是他的岳母,只不過他并沒有見過,只是陪妻子回老宅的時候,在墻上的照片上看見過。
他當時不知道,順口問這是誰,沈遙說是自己媽媽,還笑說“我跟媽媽長得不像,更像爸爸一些”又說“阿意長得才像媽媽,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其實沈雋意長得只有七分像沈煙,卻有九成九像諾拉·珀西,大概臉是次要的,神態舉止才是,都那麼凌厲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