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響起輕輕的叩門聲,那個隨船侍女見他開門,下跪一禮,壓低了聲音,“公子請隨屬下來。”
蘇世譽瞥了眼隔壁客房,悄無聲息地掩門離去。
一株長勢傾斜的樹遮住青石小巷里的大半月光,巷子盡頭昏暗,小屋里卻燭火煌煌明亮,另幾個早已等候在此的下屬齊齊跪下行禮。
屋子正中的桌案上擱著一個罩嚴了黑布的籠子,微弱而凄厲的鳥鳴聲隱約傳出。侍女上前拉開了厚布,露出鐵籠里那只不起眼的黑羽鳥,腳上綁著傳信竹筒,正暴躁不安地亂撞。
“這種專門飼養的鳥機靈得很,屬下們先前都不曾見過,按公子指示截獲后卻無法將信取下,不敢擅自行事,只好請公子決定。”侍女歉然道。
“為何不能取下信?”蘇世譽問道。
“這鳥似乎能憑氣味辨人的,一碰就會掙扎,逼的急了甚至還要把信啄破,屬下實在是無能為力。”
蘇世譽點了點頭,打量了那黑羽鳥片刻,然后打開籠門探手進去,一旁的侍女忙出聲提醒,“公子當心,它啄人可厲害!”
蘇世譽慢慢地伸手接近,就在即將掐上那鳥的脖子時黑羽鳥卻忽然止了叫聲,歪過頭甚是乖訓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屋中其他人驚得慌忙全都跪下,生怕蘇世譽責問,搶先開口:“公子明察,屬下絕無欺瞞勞煩公子之意!大,大概是它撞得太久混亂不清了,才把公子錯認成主人……”
蘇世譽神情微妙地收回手聞了聞自己的指掌袍袖,沒找出什麼別樣氣味卻忽然想到了什麼,白皙面容上快到難以捕捉地一紅,轉而收斂心神,平淡道:“我知道了,不怪你們。
”
眾人松了口氣,這才起身。
他取下黑羽鳥腳上的密信,那鳥便順著他的手臂躍至肩頭,似是親昵地叫了兩聲。
信紙展開,是熟悉的鋒銳字跡,蘇世譽慢慢看過,眉頭不覺一點點皺緊,面上常有的那絲笑意也淡下。
侍女不安地揣測著他這神情,只覺何其細微卻又極其復雜,終是無果。
末了只聽公子放下密信,良久,輕嘆了聲氣,“……狼子野心。”亦是情緒莫辨。
蘇世譽提過備在一旁的筆,任侍女上前鋪開信紙,沉吟稍許后仿照著楚明允的字跡落了筆。他將信寫好塞入竹筒,又把黑羽鳥放回了籠中,這才轉頭吩咐道:“稍后整理一下就放它飛走,往后無論往來,都攔截下回報給我。”
“屬下明白。”
子夜時起了細風,順著皚皚月華偷進了窗扉內,有些許微涼。蘇世譽闔眸許久,卻全無睡意,只是聽著樓外更聲出神。
寂靜中忽然聽見窸窣聲響,有人掀了被子鉆進來,一把摟住他。蘇世譽一愣,睜開眼正對上楚明允帶了笑的眼,月光曖曖似薄紗,皎皎銀霜擦過鬢角,朦朧在他眼睫,“……怎麼了?”
“想跟你一起睡。”楚明允看著他。
蘇世譽便要拉下他攬在腰上的手,“明天還要趕路……”
“我什麼都不做,”楚明允忙補充道,“只抱著你就行。”
蘇世譽動作頓下,不由困惑,“為什麼?”
“我自己睡不著啊。”楚明允老老實實道。
“是嗎?”蘇世譽不禁笑了,“那你之前是怎麼睡的?”
他微微蹙眉,聲音低了些,“之前也不算睡著,總是要做噩夢,還要提防著周圍,安不下心。”
蘇世譽沉默一瞬,伸手拉他在枕上好好躺下,“……什麼噩夢?”
楚明允蹙緊了眉,認真思索了半晌才道:“夢到元宵都成咸的了,實在是太難吃了。”
“……”蘇世譽道,“回你房里去。”
楚明允笑了出聲,摟緊了他與他額頭相抵,眸光清亮,“就不。”眼看蘇世譽又要開口,他垂眼蹭過蘇世譽臉側,語帶濃笑,吐息就觸在蘇世譽耳際,“世譽,世譽……”
“楚……”
“蘇哥哥。”楚明允親了親他脖頸。
“……”他渾身僵硬,頭皮都發緊,控制了再控制,無奈至極,“好了,不趕你了。”
楚明允低低地笑,連帶著緊貼的胸腔都微微發顫,半晌,逐漸轉為一聲長嘆,方極輕極低地開口:“會夢到從涼州城往外逃的時候,地上都是血塊和肉團,踩過去靴底都打滑,根本跑不快,可是后面的騎兵還在砍殺踩踏過來,又不能慢下來。”
蘇世譽斂眸,抬手也抱住他。
“有個小孩非要拉著我的袖子,拖累得很,真恨不得把她一腳踹開,”楚明允埋在蘇世譽懷里,“后來她腦袋飛了出去,血濺起幾丈潑了我一身,那只手還勾在我袖子上,真煩啊,白忍了那麼久,還不如早點踹開。”
“世譽,我沒有回頭過。”他收緊抱著他的手臂,低低道,“那個夢做了無數次,我一次也沒有回頭過。”
“因為我不能死,我必須要活下去。”
蘇世譽沉默,手指緩緩收緊,良久才松開,摸了摸他的頭。
楚明允從他懷里抬起頭來,眉目深深,瞧著他良久,一點點笑了,“世譽,你每次看著我的時候我都好想親你啊。”
蘇世譽與他對視,一言未發。
“一小下就好。”楚明允笑得眉眼彎彎,湊近上去親了親他,閉眼道,“睡吧。”
第五十七章
陌上花開,官道上人跡寥寥,獨有一輛馬車轆轆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