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允蹙緊了眉,“放手。”
統領忙松開手,連連叩拜,“求大人饒命!魏尚書官高位重,一旦陛下知道,屬下必定是沒活路的……”
“行了,”楚明允不耐煩道,“我若打算要你性命,你還能在這里?”
統領頓時了然,暗自松了口氣。
“謝大人。”他恭順無比地俯下身去,以額頭抵著楚明允鞋尖,“大人活命之恩,屬下沒齒難忘。”
“哦——?”楚明允偏頭瞧他,尾音帶笑。
“大人放心,此后無論是我還是禁軍,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下。”
第四十八章
雍和九年,立夏,萬物逐盛,林蔭初密。
浩大春獵倉促作結,帝王折返回長安城。時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與匈奴割地盟約之事,眾臣的態度皆有了明顯轉變。
隨行臣子皆道不可結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極了被牽扯著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獵宮玉階上蘊的血氣還未散凈,是以人人言辭鏗鏘,態度堅定。留于朝中的臣子態度卻也盡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緘默不言。
舉目朝野,再無人敢認同盟約。
帝王將視線落在右首,歸位的御史大夫出列行禮,道是匈奴之欲無饜,以地事之,猶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勢已定。
太尉領命,前去回絕匈奴使團,送上薄禮告慰皇子前來一路辛苦,隨即就將他們打發走了。
宇文隼獨自在帳后席地而坐,望著遠處出神。
二十年多來他頭一次鼓足勇氣進入王帳自薦,本想著兄弟中數他漢話最精,從大夏回來后一定能讓族中刮目相看,卻不料會是這般狼狽的模樣。父汗的反應倒不算激烈,捏著綠玉嘴的煙槍,深吸一口后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厭惡。
也許父汗原本就沒有對他寄予過大希望,畢竟那個漢族將軍說對了,他是最不受寵,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遠目而去,天地蒼茫,風吹草低牛羊現,這是草原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景象。
自小他的身形在匈奴人中就屬瘦弱的,馭不了馬駒,會射箭也是白費,受兄弟冷眼,遭人欺凌再正常不過。
那時他就常常躲在帳后,小小一個,毫不起眼,想來只有過一個人發現了他。
他的皇長兄宇文驍探身過來,“你是誰,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宇文隼,”他慌張地起身,臉上淚痕未干,“我是您的第九個弟弟,不過我很差勁……您應該對我沒什麼印象。”
“是沒印象,”宇文驍看著他,“沒想到咱們匈奴也有能生出這麼有靈氣的模樣的。”
宇文隼呆愣愣地看著他,不知何意。宇文驍拉著他一齊又坐下,“我剛打勝仗回來,族里都喜慶著呢,你哭什麼?”
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宇文驍笑得開懷,半晌才道,“那有什麼,你這模樣在漢人那邊就不是用來打仗的。用不了多久,南面的大夏就全是咱們的了,你看上去挺伶俐的,騎馬不行干脆去學點漢話,到時候幫我料理那群漢人,怎麼樣?”
當然好。
那時的宇文驍大勝歸來,帳篷里都傳遍了他一舉攻下大夏三州十二郡的功績,雄姿英發,是草原的功臣,是他心中的英雄。
宇文驍狠狠揉了一把他的頭頂,“那就把淚擦干凈,我們匈奴的男兒都是鐵打的,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這句話銘刻入心,縱然五年后宇文驍戰死沙場,馬革裹尸還,他沒有落淚,而是和血往里吞。
宇文隼混在哀哭的人群中張望,宇文驍的尸身裹得嚴絲合縫,半點痕跡窺探不得。他想上前,父汗暴怒地逐開他,轉身一把火葬,任骨灰隨風揚了漫天。
他伸手去抓,灰白塵埃擦著指縫彌散,空無一物。
八年后,宇文隼終于從陌生的漢人口中得知真相。
難怪那具尋回尸體如此模樣,原來他的英雄已是滿身傷痕,原來他的英雄已是骨頭半折,原來他的英雄已是眼眶空洞,原來他的英雄已是不成人形。
原來他的英雄死前如此不堪,原來他的英雄曾經背叛,原來他的英雄……是這般的飽受折磨。
他的英雄。
“您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宇文隼猛地回神,轉頭看去,“皇長……”
男人帶著笑站在他面前,面容是漢人才有的溫和,“皇子殿下怎麼了?”
“沒什麼。”宇文隼斂去表情,站起身來,“我認得您,您是父汗尊貴的客人。”
男人笑了笑,“皇子殿下可是因為與大夏和談失敗才心情不佳的?”他不待宇文隼回答,顧自續道:“我早先就與可汗說了,有楚明允和蘇世譽那兩個人在,這和談注定是談不成的。可惜可汗不肯聽我的,偏要去碰這個釘子,也怪不得皇子殿下您的。”
“您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攻而取之。”
宇文隼打量著他,“您明明是漢人。”
“是,我是漢人。”男人笑道,“我想來跟可汗談筆生意,只可惜可汗拖了這麼久,還派皇子殿下您去和談,好像并不打算答應我。”
“您這樣……算是叛國吧?”宇文隼問道。
“不能這麼說,”男人笑了,“達成目的的一些手段而已,做一點交換罷了,對彼此都有益,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