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信的。”郁魯道。
“那你這麼怕干什麼?不就是現在出了個像樣點的將軍?”宇文隼道,“想十三年前我們匈奴進攻,大夏多少將領都棄城跑了,幾乎就沒人抵抗。最可笑的還是涼州,居然是一個女人站了出來,最后那女人的尸體被掛在城樓上,一直到風干了都激不起剩下士兵的半點血性,屠城十日里連個有膽子反抗的都沒有,軟弱無能,”他語帶譏諷,“漢人也不過如此。”
楚明允掐下一截柳枝。
郁魯悚然一驚,望了眼楚明允紋絲不動的背影,罔顧尊卑地一把抓住宇文隼,匆忙地改走了另一條路,身影轉而隱沒在蔥郁林中。
那截瘦枝硌在掌心,一點點滲出深色汁液,發出將要破裂的呻吟。
楚明允緩緩地松開五指,滿手黏膩的觸感如濃稠血漿,他抬眼遠望,殘陽血色在蒼穹鋪展開去,綿延向望不到的遠方。
——不準回頭。
硝煙在記憶中灼灼燒了十三年不滅,飛矢流箭蔽空而下,朱紅城門傾倒,倚著斷壁殘垣旁觀這一場煉獄。
——不準后退。
烽火燃盡山河草木,哭喊遍徹千里繁華。匈奴的鐵蹄踏過稚兒少女,在青石板上烙下濃重的血色斑駁,烙下焦黑的火痕深淺。
——明允,不準回頭,不準后退。
——你要逃出去。
——你要逃出去!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誰都能后退,誰都能放棄,誰都能等死,但是你不可以!
“……阿姐。”
提劍的紅衣女子一滯,遲緩澀啞應地道:“怎麼?”
“……你現在這模樣可真兇啊。”
女子怔住,赤紅的雙目猝然滾下淚來,她捂著眼,聲音哽咽地笑罵,“混蛋!”
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回望去一眼,隔著樹影重重,熟悉的城池浸出的血色盈滿眼簾,一直延展而上,染紅了整片蒼穹。
提劍于前,落得個懸尸示眾的結局。
楚明允閉上眼,極輕極低地笑了。
一聲劍嘯破空厲響。
眾臣驚詫地循聲望去,只見林中枝葉婆娑,周遭并無一人。
未及出聲疑問,另一人影就疾掠入林中,近乎與他們擦身而過,卻未能看清是誰。
唯有洛辛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明白沉穩的蘇大人究竟是看到了什麼,才會不及交代一聲就追了上去。
繁茂綠葉間有墨藍色袍角翻飛,一閃而過,被蘇世譽準確捕捉入眼里,他凝神再提了速度,在那衣影一晃之間猛地伸手,扣住了楚明允的肩膀,趁這一瞬的滯緩將其一把帶入懷中,手臂環過楚明允胸前,費力地壓制著他。
“放開!”
“你冷靜點。”蘇世譽喘息未定,自后面緊攬住他。
可楚明允聽不進只言片語,只顧著發狠地掙扎,他在桎梏中施展不開,手中長劍驟然在掌中轉了方向,直向身后揮刺出去。
蘇世譽絲毫不動,將這一劍硬生生抗下。
劍鋒便斜著劃開他頸側,落下一抹涼意,血線頓時順著肩線蜿蜒拉長,在素白領口暈開一團嫣紅痕跡。
蘇世譽不可抑制地輕微一顫,皺緊了眉,手上力度反而加重,將楚明允死死鎖在懷中,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力道毫不客氣,語氣卻放軟下來,“冷靜點,他們是求和的使臣,至少眼下你不能殺了他們。”
楚明允沒料到他會這樣一躲不躲,掙脫的動作不覺微頓,眼眸被他掌心覆上的瞬間,萬般諸種頃刻化作空白,幾乎握不住劍。
“別沖動,你冷靜一點,你想一想,你的仇人都已被你在戰場上殺盡了,失地也已盡數收復了……”
“沒事了,沒事的,那些曾傷過你的人都已被你殺死了……”
“……都已過去了。”
他一聲又一聲重復著,終于感覺到懷里的人逐漸放棄了掙扎,只是渾身仍舊不住地顫抖,似是竭力忍耐。
掌心傳來眼睫掃過的微癢觸感,良久后楚明允緩緩開了口:
“喂,”他嗓音低啞,“就用你這種語調,再跟我說幾句話。”
“你想聽什麼?”蘇世譽問。
楚明允沉默了許久,極輕極輕地道:“說你在這里,說你還活著。”
蘇世譽怔了一怔,隨即側過臉貼近了楚明允的耳畔,緩慢而認真地道,“我還活著,我在這里,”他頓了一頓,以極盡溫柔的語氣續道,“我陪著你。”
一字字地落入耳中,聲聲音色溫如玉。
這懷中是暖的,熟悉的安神香氣溫潤,其中雜有一絲淡淡血腥味。
一切都無比確定地昭示了這個人的存在。
楚明允漸漸平靜下來,一陣呼吸可聞的寂靜后,他忽然笑了一聲:“你就只有這麼點兒力氣嗎?”
蘇世譽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驟然轉過身來的楚明允抱了滿懷。
他松開了手中的長劍,三尺青鋒當啷一聲墜地。
他抱緊了蘇世譽,以揉碎骨肉融入血脈般的力度,以絕對占有不舍分毫的姿態。他垂著眼埋首于蘇世譽的頸窩,嗅見那點血腥味后,毫無征兆地湊近舔了上去。
蘇世譽陡然僵住,溫熱濕潤的觸感在頸側毫無覺察般地繼續著,唇齒貼上皮膚,舌尖在描摹那道傷口的軌跡,一點一點將血跡舔舐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