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譽此前倒沒留意洛辛在護衛之中,但也只是微有意外,便溫和地點了點頭,客氣地關懷道:“你在兵部這幾日可還好?”
“不太好。”洛辛誠實地答。
“哪里不好?”
“大人不是前幾天剛把淮南王的案子結了嗎,判決書都貼滿了長安,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淮南王不是什麼好東西了。我倒不是埋怨大人,不過大人您知道,我腦子笨,不懂什麼彎彎繞繞,參軍只是因為小時候聽人講楚將軍大戰匈奴的事,心里羨慕得很,就也想打仗報國。淮南王沒有重用過我,在知道他要謀反之前,我對他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所以跟著大人來長安,本來覺得也沒什麼。”洛辛有些沮喪,“可是我在這里幾天,總有人拿淮南王的事情來問我,我說不知道,對方就覺得我是不肯說。有好幾次我甚至聽到他們偷偷議論,說什麼我是淮南余孽,大人把我帶到長安,是引狼入室,有可能大人您本身也懷有異心……”
他話音止住,垂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蘇世譽并未在意最后的話,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向來都明白自己想做什麼,為何現在要被他人的非議絆了腳步。”
“可是連個巡衛士兵都不怎麼相信我……”
“你想要成就的事是錯的嗎?”蘇世譽忽然問。
“當然不是!”洛辛斬釘截鐵,“為國殺敵怎麼可能是錯的!”
“那旁人懷疑你,是會讓你動搖嗎?”蘇世譽看著他,目光沉靜。
洛辛認真想了想,搖頭,“不會,不然我也不會跟著您來長安了。”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為那些非議困擾。
”
洛辛一愣,片刻后才反應過來,鄭重地對著蘇世譽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如鐵,然后他忽地又忍不住道:“大人……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您和楚將軍關系很差嗎?”他小心地問。
蘇世譽微詫,“何出此言?”
洛辛猶豫了一下,支吾道:“他們議論的時候,都認為您帶我來長安是為了利用我來分割楚將軍的力量,甚至讓我能有朝一日取代了楚將軍,但是……為什麼?楚將軍明明那麼厲害,明明為大夏做出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
蘇世譽默然無言,稍偏頭望向了前方,楚明允獨自立在垂柳下,抬手挽過一枝碧色,心不在焉地打量著什麼,夕照擦過他卷長眼睫,一抹柔光。
——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
因為你不曾見過殺伐果決森冷無情的楚明允。
因為你不曾見過淺笑著算盡機關的楚明允。
你不曾見過他輕而易舉讓大夏天子不得不出讓兵權的模樣。
你不曾目睹他是如何在短短幾年內站上了權力的巔峰。
唯有骨與血,才能堆疊出那樣的高度。
此去淮南,蘇世譽存有試探確認之心,可楚明允察覺到了般地毫無動作,將他的野心深埋。
那夜離亭中楚明允道,‘拓萬里疆土,召八方拜服’,蘇世譽聽的出所言不假,可又豈止會是這般簡單。
但他按兵不動,他就無從揣度。
無可奈何。
——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
還因為我,始終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到,不知該如何對待他才好,無論于公,……還是于私。
洛辛見蘇世譽失神沉思,自知說錯了話,忙連聲道歉。蘇世譽回神看他一眼,平淡地笑了笑,任他找了個旁閑的話題。
楚明允將視線收回,信手扯下了細長柳葉在指尖揉碎,只覺那兩人的談話簡直是要沒完沒了。
葉汁在素白指尖碾出一點淡綠痕跡,神思游散間忽然聽到身后不遠有了兩人的腳步聲,他慢悠悠轉過身去正欲開口,卻發覺是匈奴九皇子宇文隼和他的侍從行經。
目光有一瞬相錯。
侍從驚懼地垂下眼去,楚明允漠然地轉回了身。
宇文隼的聲音隨之響起,說的是匈奴話,對著侍從問道:“郁魯,你干嘛要這麼怕他?”
“九皇子您沒有上過戰場,所以才不明白。就好比沒有見過厲鬼的人,當然就不知道厲鬼的可怕。”
“厲鬼?他?”宇文隼明顯不悅,“郁魯,你好歹是匈奴強壯的好漢,而那個家伙白白嫩嫩得跟個女人似的,你這麼說臉上不難看嗎?”
楚明允早在征戰時就能聽得懂匈奴語了,只是講不出也不屑去講,宇文隼以為他聽不懂,言辭毫不遮掩了起來,他也就干脆裝聾作啞,懶得搭理。
而郁魯聞言忙拉了拉宇文隼,“九皇子說話當心,漢人要比您想的厲害。”
“我知道漢人厲害,他們在狹窄的房子里住久了,心里也是溝溝繞繞的,最擅長些陰謀詭計,如果不是靠著那些,以我們草原男兒的強壯,這里早就是我們的牧場了。”
郁魯低聲嘆了口氣,含糊不清地道:“九皇子還年輕,該慢慢明白帳篷里流傳的故事,也不都是可信的。
”
“你這是什麼話?”宇文隼扯回了了自己的衣袖,直直地看著他,“你跟我說,皇長兄的故事是不是可信的?十三年前我們打的大勝仗是不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