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陵園到三院得開上一陣子, 把車停在門診部樓下時感覺膝蓋都往外透寒氣, 宋琪順著指示牌去找骨科的診療室, 人很多,又鬧又亂, 宋琪的眉頭在穿過每一簇人流后越皺越深。
他不喜歡來醫院, 小時候是因為窮;從他媽三番兩次的自殺以后, 變成了抵觸;直到九年前的今天,眼睜睜看著縱康在醫院里燈盡油枯后,變成了徹底的厭惡。
在此之外,宋琪對于醫院,或者說對于每回來到醫院的自己,還有一股無法言說、也不愿去細細體會的恐懼——
似乎只要在這個環境里, 他就會變回那個無法自控,暴躁又愚蠢的宋琪, 會把為了救割腕的他媽,跪在地上幾個小時的縱康一拳錘倒、會眼睜睜看著縱康在急診的條椅上面色鐵青, 直到無力回天。
這是個讓他永遠無法掌控的地方, 誰都說不好下一秒會出什麼意外,尤其又是今天這個日子,一不小心晚了一步,就可能……
沒有。
沒有。
不是。
看錯了。
找不到。
宋琪一間間診室掠過去,快速翻遍半個科室, 始終沒看到那熟悉的半個小揪兒。他腦中開始一陣陣回想過去的畫面,縱康的臉與江堯的臉一點點重合,最終嵌合成同一個人,氣息奄奄地看向他。
閉了閉眼,宋琪停下腳步讓自己穩下來,掏出手機邊回撥邊去找護士站。
從電梯前經過的時候,幾個人架著一個頭發半長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蹦過來,宋琪伸手就攥過去,小青年“嗷”一嗓子擠出了淚花,齜牙咧嘴地扭頭瞪他:“他媽誰啊你?!”
不是。
“……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宋琪側側身子,讓他們先過去。
護士站旁邊也湊著些嘰嘰歪歪的病患和家屬,幾個值班護士忙得四腳朝天,宋琪擠過去剛說了個開頭,感覺小腿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他沒理,又有人往他小腿上輕踢了踢。
“姨夫,”江堯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來,“這兒呢。”
宋琪回過頭,第一眼都沒看見人,目光迅速下滑,才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江堯。
在看見活著的江堯以前,宋琪根據護士的“撞飛了”想象出了無數種血腥的場面,又不停被另一句“小腿骨折”給推翻,聽見江堯聲音的前一刻他心里猛地一松,看見江堯現狀的這一刻,他卻說不出話來。
繃帶。
一眼看過去全是繃帶。
打了石膏的右腿在輪椅上支棱著,左手綁著繃帶掛在胸前,腦門上繞了一大圈紗布,還若隱若現地滲著血,連舉著蘋果的右手手背上也全是擦傷,整個人都……
……舉著什麼?
宋琪的目光迅速凝聚于一點。
“我剛就看見你了,都沒來及喊你就過來了,”江堯“咔”地又咬了一口蘋果,彎著眼仁看宋琪,“以為我被撞死了?”
“你哪來的蘋果?”宋琪說。
“護士給的。”江堯說,抬手沖服務臺里指指,“那個大姐。”
宋琪轉回去,被叫“大姐”的護士整理著表格飛快地說:“你就是江堯的姨夫?還挺年輕……這邊簽個字。”
“謝謝。”宋琪點了下頭,看江堯一眼,配合護士把該進行的工作都給做了。
江堯在一小塊人少的等候區里前后左右地轉著車轱轆,心里飛速地閃過一串串數字,越算嘴角越緊。
他嘆了口氣,抬著眼睛找宋琪的身影,人沒看見,輪椅先被人轉了過來,江堯下意識繃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轉過去后發現是宋琪,又舒緩下來。
宋琪拎著裝X光片的袋子和取好的藥,還不知從哪搞來了一條小毯子,蹲下身,避著江堯的石膏裹在他腿上。
江堯的腿現在有點兒狼狽,確切地說是褲子有點兒狼狽。他是自己打120過來的,打石膏不能穿著褲子,可脫了再打就穿不回去了,他不可能晾著屁股等宋琪,就讓醫生直接從膝蓋往下把褲子給剪了。
現在石膏跟爛褲腳之間還露著一窄條膝蓋,還有點兒腫,像變異的豬后腿。
“哎,其實不用這麼麻煩。”江堯唯一能靈活動彈的右手在輪椅把手上攥了兩下。
宋琪抬眼看他,他又不怎麼自在地清清嗓子:“謝謝。”
裹完毯子宋琪也沒站起來,他蹲在江堯跟前研究一會兒,小腿是骨折,胳膊是骨裂,一個打了石膏,一個上了夾板,他曲著指頭在石膏上輕輕一彈,問江堯:“你是怎麼把自己撞這麼對稱的?”
“我……”江堯張張嘴,看一眼自己渾身行為藝術似的繃帶,其實挺難受的,他現在渾身都疼,還很困,但這句話就是聽得他莫名其妙地想笑,“對稱個鬼……”
宋琪這回沒跟他一起笑,他仍看著江堯,臉上不陰不晴,沒什麼表情。
他不笑,江堯也就笑不下去了。
“我能不能在你那兒待幾天。”頓了會兒,江堯支起兩根指頭,看著宋琪,“頂多兩周,學校一開寢我就走。”
把一個雖瘦卻高的半殘帶回家是件挺費勁的事兒,宋琪在回去的車里聽江堯大概齊地講了始末,總結一下就是叛逆青年被斷糧,飆車賺錢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