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瞬間勾起欒秋無數的傷心事。他看見欒蒼水被父親抱著,手里抓了個桃子大口地吃。他受盡寵愛的弟弟現在能擁有的、未來能擁有的,都是他只能遠望、不可接近的。欒秋控制不住自己,眼圈發紅,連忙低頭。
曲天陽撫摸他的腦袋,這溫柔的舉止令欒秋登時哭得愈發厲害。他不敢哭出聲,肩膀顫抖,雙手死死抓住衣角,眼淚洇濕了粗糙的布料。
“我教你,好不好?”曲天陽低聲問,“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你有一副學武的好骨頭,人又剛強,以后定能成為大瑀頂天立地的英雄。我有一個孩子,比你年幼,愛哭、懦弱,你才是我想要的接班人。”
欒秋扭頭看身邊中年江湖客,擦了擦眼里的淚水。“你是誰?”欒秋毫不禮貌地問。
他那個年紀,只知道欒家,并不曉得江湖多大。
“浩意山莊,曲天陽。”曲天陽笑道,“你若愿意,我來做你的師父。”
浩意山莊和欒家完全不同。
欒秋來的時候渾身硬刺,見誰都防備,不懂接人待物,是個莽撞的小孩子。
謝長春和于笙帶他去掏鳥蛋、釣魚、打獵,任薔總把剛學會走路的曲洱塞到他懷里,讓他看顧。欒秋照顧欒蒼水已有經驗,対付曲洱更是不在話下,曲洱非常粘他,成日里不是喊爹娘,就是喊“二師兄抱我”“二師兄等等我”。得知欒秋的母親憎厭秋季,這名字又是欒夫人起的,曲天陽便帶欒秋上四郎峰頂,看滿山滿野火紅輝煌的秋木。
“欒秋,看,那便是欒樹。”曲天陽指著遠處如火焰燃燒般奪目的樹叢,“你將來也是這樣的樹,頂天立地,所有人都看得到你。
”
欒秋的刺很快變軟了,消失了。他跟在謝長春身后學他的架勢,只要看謝長春怎麼対待弟子,他立刻有樣學樣,莊重又得體。于笙性子活潑,四郎峰上沒有她串不了門的幫派,她成日帶著欒秋出門亂走,逢人就介紹:這是我們山莊欒秋,你們可得認著點兒。
在謝長春和于笙的教導下,他學了“神光訣”的入門心法。但奇怪的是,曲天陽始終沒有真正教過他什麼東西。
欒秋知道,這都是曲青君從中作梗。
等到曲青君宣布由自己教導欒秋,欒秋才真正感到絕望不安:他仰望的始終是曲天陽,他唯一認可的師父,也只有曲天陽。
曲青君讓他繼續稱曲天陽為師父。欒秋便和山莊里其他人一樣,喊曲青君為“二師父”。
欒秋漸漸分不清自己対誰的依戀更深。他失去母親多年,曲青君就像……不,他命令自己停止這樣想。
他時常回憶,也常常想起曲天陽去世后,曲青君與任薔的爭執。
那些不能讓徒弟和孩子聽見、看見的矛盾,只有兩個女人在暗處較勁。
她們說過什麼?為了什麼而彼此僵持?為什麼曲青君要師娘將誅邪盟交到自己手上,她想去金羌誅滅苦煉門,師娘卻無論如何都不答應?為什麼曲青君執意要帶走浩意山莊所有弟子,為什麼連師娘也要將浩意山莊經營成一個空殼?
為什麼臨死時,任薔那樣強硬地要求欒秋,絕不可以去金羌、絕不可向苦煉門復仇?
欒秋心里一直有巨大的謎團。任薔和曲青君的種種所做所為,令他和曲洱等人,充滿了不可解的迷惑。
而隨著任薔的離世、曲青君失蹤,再也沒有人能夠解答欒秋心中的困惑——直到此時此刻。
他看到了仍活著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曲天陽。
曲天陽蒼老了許多。畢竟十六年過去了。欒秋還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他,是他出門即將登上四郎峰的那個上午。
日頭猛烈,欒秋結束每日習練,見曲天陽穿過浩意山莊的大門。曲天陽先喊了聲“欒秋”,那口吻,與現在一模一樣。
欒秋化作了石頭雕刻的塑像。
任薔臨死前的叮囑,是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曲天陽的真面目。
她或許在見到曲天陽尸體時察覺了一切,或許更早。她和曲青君向全天下隱瞞了一切——但這并不是為了曲天陽。
曲青君帶走浩意山莊大部分弟子,是為了讓那些敬仰曲天陽而拜入浩意山莊的人們,與浩意山莊切割得一干二凈。來日若曲天陽身份暴露,他們仍能堂堂正正,當一個不會被議論和罵名淹沒的江湖客。
沒有人比任薔更清楚曲青君心中痛苦。她欽佩、敬愛的兄長,醞釀了一個巨大的謊言。所以任薔勸說謝長春,讓他到曲青君的身邊去。有親近的人在側,曲青君不至于做出錯事。
而欒秋更是在剎那之間明白,曲青君為何執意要教自己神光訣。
神光訣與明王鏡同源,而他和李舒根骨近似。李舒能做椿長老的化功肉鼎,他欒秋為什麼不行?
“欒秋。”曲天陽走近了一步,仍用欒秋極為熟悉的那種帶笑的聲音說話,“你還認得我,我很高興。”
赤紅色小蛇從曲天陽袖中爬出,纏在他的手腕上,蛇信吞吐。